哀江南 第六章 血咒

「呵呵……哈哈哈……」

牧流一驚,拉住了馬韁,向四周張望。

深山寂寂,鳥鳴幽澗。除了他們一行夔人,哪裡來的半個人影?只有碎碎的陽光從枝梢間露下來,在草地上搖來晃去。

「不要怕,往前走!」牧流沉聲命令。

於是大家拖著長矛大戩,緩緩地繼續前行。

「嘻嘻嘻嘻……哦哈哈哈……」

眾人不得不又停了下來,圍成一圈,刀劍向外,警惕地守候著。

一柱香的功夫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

「將軍,」一個士兵顫聲道,「江離山這個鬼地方,有很多妖精吧……」

「閉嘴!」牧流斷然喝道。

他也有一點點緊張,在北方的時候,聽說過幽族的遺民,供奉各種山川水澤的神靈,具有超自然的能力,不是普通夔人可以想像的。

一陣隱隱約約的水響從上風處傳了下來。牧流仰頭望去,只見遠處南方的山頂上,流下來一道如銀似雪的巨大山澗。山澗上橫過一隻搖搖欲墜的小竹橋,竹橋上隱隱有人影,似乎是個幼小的女孩子,穿著薜荔女蘿編織的衣裙,山花插了一頭,絢麗非凡。

「過去!」

明明追到了山澗那邊,人影卻在水汽中變得越來越模糊。牧流衝上橋去,那人倏忽又不見了。

士兵們在山澗這邊,一個也不敢過來。

牧流瞪著他們,正待發怒,忽然一個士兵大聲道:「將軍快看——」

山澗的上游的浪巔上,小女孩正踩著浪花嬉戲,就像是在花叢草地上蹦蹦跳跳似的,一邊還「咯咯」地大聲歡笑。

果然是九嶷山的妖孽!牧流暗道。他追過橋去,小女孩忽然嘩的一聲,沉到了浪底。牧流怒從心起,正待下水去尋找,忽然看見,女孩又出現在遠遠的山澗上游,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上晃著兩條細細的腿,腳踝上多了一串蚌殼的鐲子。

牧流的腳步很快,不管那些沒用的衛兵們被甩到後面。他看見山石的後面蹲著一個青色的人,便不假思索地拔劍刺去。

劍一下子穿透了,卻沒有看見血。鬆鬆軟軟的,只是一團蒲草而已。

天色漸漸地黑了。牧流心中由淡及濃地漫起一股恐懼和怨怒。

昏黃的月亮斜斜地歪在山崖邊上,像是被尖利的岩石刮破了,嘶拉拉地滲著血色。轟鳴的山澗在月色中射出耀眼的銀光。夜空中隱隱地似有清歌飄蕩。牧流回頭,發現他的隨從都走失了,忿忿地哼了一聲,繼續朝山頂攀去。

「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

江離山的山頂,居然是一個大湖,平川一片,荻蘆成盪,青葦隨著粼粼的波光,柔和地起伏舒展著。一聲聲的、清朗的搗衣聲在湖面上迴響。循聲望去,一個玄色的人蹲在水邊,正在浣洗一段白布,淡淡的血暈從搗衣砧上漂出來。

牧流正待拔劍,忽然猶豫了,想了想,大聲道:「什麼人!」

那人站起來望著牧流,形容窈窕,看起來是個年輕女郎,並非日間那個奇怪的小女孩。女郎戴著長長的玄色面紗,看不見面容,只是靜靜地不說話。

牧流又道:「你是什麼人,這又是什麼地方?」

女郎的聲音清淡之極,「如果不想被血咒沾染,就立刻離開!」

牧流聽見「血咒」二字,心中一驚,頓時騰空而起,向女郎抓過去。然而他撲了個空,回頭一看,玄衣女郎卻站在了水面上,似乎連衣襟也沒有動過一下。牧流覺得女郎面紗後面的眼光冰冷而可怕,他一咬牙,厲聲道:「你們把青王的魂靈交出來!否則,我會血洗九嶷山。」

「呵呵呵呵……九嶷山已經被你們青夔血洗過一回了,再洗一遍,也沒什麼關係!反正,用的是你們的血。」

牧流回過頭,看見說話的正是日間那個小女孩,不知何時坐在了石砧上,把女郎浣洗的白麻布撈了起來,打成一隻蝴蝶結。

「姍——」女郎柔聲呵斥道。

姍嘻嘻一笑,解開結子,把白布浸到水中,繞在一棵青葦的莖上。

女郎朗聲道:「青王武襄,用箭傷了九嶷山的神獸,三月之內,必然償命。這是誰都不能改變的事實。」她頓了頓續道,「亦是他今生的業報。」

牧流不耐煩道:「什麼業報!不過是你們的妖法而已。大王當年,南征北戰,殺人如麻,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你們這些妖人,竟敢為了一隻畜生害他性命!我再說一遍,如果——」

「不用再說。」女郎打斷了他的話,「我只警告你,月亮升到紫微宮的時候,你還不走,必然大禍臨頭!」

牧流擰緊了眉頭,手按劍柄,死死盯著女郎,「我不相信!」

女郎微微地嘆了一聲,沒有理他。姍本來樂呵呵地瞧著他們倆,這時仰頭看看天空,不覺叫道:「少司命,你看月亮,已經快到紫微宮了!」

是快了。

女郎的面紗微微地顫動,原來她竟是九嶷的少司命。

「你還不走哇?叫你走是為你好啦。」姍詭異地笑了笑,朗朗說道,「這片湛澤的深處,是青兕的巢穴。月亮到紫微宮的時候,青兕會從水裡出來看月亮。它的傷還沒好,外鄉人見到了它的血光會送命的。」

牧流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個女子,冷笑道:「那麼,你們兩個是在這裡看護青兕的羅?」

「是呀——」姍晃著腦袋道,「武襄傷了我們的青兕,使青兕的血流到這片湛澤中,毒害了九嶷的命脈,我們只有天天看護著它。如果三月之內,武襄老頭兒不償命,江離山上的草木就會全部枯萎,我們幽族人就活不下去了。」

牧流冷冷道:「那與我們青夔國何干!」

少司命淡淡道:「你錯了。青兕既是血咒,也是福祉,不可不護衛。如果九嶷的草木枯黃,接著就是雲夢的水澤乾涸。有朝一日天地蕭殺,難道你們青夔就可以倖免?」

牧流卻不為所動。

「我並非危言聳聽。你不見郢都城外空桑嶺上的神木,已經開始凋亡?」

牧流道:「我只知今日,不管將來。」

少司命道:「今日如何?」

牧流道:「今日我是王后的臣子,定要完成她的使命。」

少司命道:「但你也沒有能力找到武襄的遊魂。」

牧流道:「我已經知道他在哪裡。」

少司命顯然有些詫異,停了一會兒,明白了,「你果然聰明。但恐怕這個秘密,還是王后告訴你的。」她冷笑了一聲,從背後抽出一柄古雅的寶劍。那是幽族英雄代代相傳的神器——撫彗。撫彗祭起,天馬行空,有著遏止星辰的力量。

「青兕到來之前,你會死在我的劍下。而且,如果你要想試圖取回青王的魂靈,我會在你得到之前,將他一劍斬斷!」

牧流也亮出了他的青乙鏟。

姍輕輕地叫了一聲,躲到旁邊。

這時候,月亮悄悄地升到中天。

平靜的湖水在月光下震顫起來。粼粼的波光一圈圈擴大,漸漸銀浪滾滾,水聲響徹。浪花中一座淡青色的小山丘,慢慢地升了起來,山丘上晶瑩剔透的鱗片,一閃一閃恍若玉石一樣。少司命和姍都愣住了,不由得屏住呼吸。九嶷的神獸終於出現了,它的眼睛是藍色的,像透明的月亮,流淌著泉水似的冷光。

牧流暗暗激動起來,捏緊了手中的青乙鏟。忽然青兕把頭拗向這邊,霎時間沉重地喘息起來,在湖面上震起層層觳紋。頭頂上,被青王武襄射傷的傷口迸裂開,淡青色的血液汩汩湧出,把湖水染成一種詭異的銀色。

「青兕——不要——」姍忍不住大聲叫。她抓過一把葦草,踏著水面沖了過去。

「姍回來!」少司命著急道。發怒的青兕是很危險的,姍還小,法力遠遠不夠。

「你們騙我,」牧流忽然間朗聲大笑起來,「並不是我會被青兕的血光傷害,而是受傷的青兕害怕被外人攪擾!哈哈哈……」

少司命咬緊牙不說話,心裡暗暗地吃驚。牧流猜對了。青兕潛伏在江離湖水的深處修養,月亮升起的時候浮出水面,汲取月華的精髓為自己療傷。這種時候它需要專心致志,受不得一點點驚擾。其實少司命和姍最為擔心的,就是被牧流看出青兕此刻的脆弱。

撫彗劍一抖身子,調頭飛向了青兕。少司命念起了悠揚如歌的咒語,撫彗劍在歌聲中跳起了舞,如同成千上萬個白衣仙子在飛快地旋轉,令人眼花繚亂。湖面上千萬道如雪一樣的光芒交織成網,封在了青乙鏟和青兕之間。

青乙鏟見狀,頓住了。忽然從半空中墜下,落入湖水裡。

突然,青兕像是被灼了一下,發出沉重的呻吟。水邊的蘆葦紛紛折腰倒伏。

「不好啦——」姍遠遠地叫道。

「電魔!」青乙鏟居然能夠通過水傳導力量,傷到了遠處青兕。少司命見狀大驚,她發現這個北方洛族人的法術和勇力,遠遠超出她的預料。撫彗劍立刻停住了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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