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 第五章 抽思

姍回九嶷的那一夜,湘夫人沒有睡著,守著蒼梧苑裡慘淡的白芷花,悠然出神。

牧流來向她復命。然後不等天亮,他就上路去雲夢了。事不宜遲,要立刻找回武襄的靈魂。曾經幻想扶蘇可以幫助她,身為幽族的大司命,扶蘇總會有辦法。但是扶蘇居然如此急躁,而她自己,也動了脾氣,本來應該好好對他說,勸他們不要向武襄報復。可能,是她對扶蘇的要求太高了吧?既不曾向他說明,徒然增添誤會而已。而且,倘若九嶷青兕的傳說是真實的,如扶蘇所言的話……那麼,武襄豈非註定滅亡?

還是用牧流吧!來自洛國的勇敢劍士。她幾乎是孤注一擲地啟動了牧流。郢都的局勢,一天比一天緊張,她至少應該把牧流留在身邊。扶蘇與她離心離德,她沒有別的辦法,至少在對待青王武襄的問題上,牧流是應該忠於她的。

要救回武襄,一定要救回武襄,只要她還有片刻的氣息,也不能讓武襄的靈魂消散在在九嶷的荒山裡。而只要武襄活過來,清任的反叛就會變成名不正言不順,一切就會恢複平常。她需要權力,雖然這權力幾乎是一種責任一種重壓,令她不堪重負。扶蘇,九嶷的大司命扶蘇,恐怕永遠不能體會她的想法吧?然而,她的選擇是正確的么?就如同當年,大兵壓境,重華病重……其實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瞬間就決定了的,並沒有太多的餘地讓她思考和選擇。

從來都是如此,承擔了太多太多的悲哀,哪有什麼時間讓她去猶豫去等待。只是回首相看,她也不曾後悔過。她低頭看著黃金的戒指,臉上浮出一個憂傷的微笑。扶蘇,他埋怨也罷,憎恨也罷,都是宿命里躲不開的。

但是,為什麼心裡總有隱隱的不安呢?

那口古井裡面,扶蘇已經消失不見了。她看見牧流的軍隊,行馳在草木莽莽的原野上。

「跟他們說,只要迎回王的魂魄,一切都可以維持原狀。盡量地,不要動用刀兵。」她曾經鄭重地交待過牧流。如果對這一點,他有所謬誤,她不能夠原諒他。

滔滔孟夏,草木莽莽。她看見雲夢的水澤了。

那些如同寶石一般鑲嵌在平原與山川之間的水澤,似乎還是碧綠而寧謐,不曾被連年的戰火燒灼乾涸。水面的波光映出鏡面,她忽然覺得一陣辛酸,竟低了頭,不敢再看下去。

不覺又是夜深了。武襄巋然的身軀,在羅帷中獨自沉寂。

還是只有輕聲的嘆息。不想再看了,點一盞孤燈,飄然回到獨居的蒼梧苑。荒台上的白芷花,寂然幽香。

「凡是飲過雲夢之水的人,最終會回到那片浩蕩綠野之中。」這是真實,抑或只是一種安慰?

濂寧睡著了,圓圓的臉上浮出花一樣的笑容,還不時地伸出紅色的小小舌頭舔著,彷彿在吸吮糖果一樣。睡著了的孩子,如此幸福。那一個孩子呢,他又在做什麼?只怕,也不曾睡著吧?只怕人已經到了空桑嶺北的大營,和忠於他的軍隊將領們在一起。

湘夫人沒有猜錯,那一晚公子清任的確沒有睡著。

離開晴嵐閣以後,清任一人一騎,悄然從郢都的南門出去。等他到達空桑嶺北,已是深夜,一望無際的大營之中燈火輝煌,與散落在天際的幾點星辰混在一起。公子清任策馬馳過第一道哨卡之後,本來肅穆無聲的大營中漸漸沸騰起來。

那個青衣白裳的矯健影子施施然過來。將士們從帳篷里鑽出,眼中流露出驕傲和敬仰的神色。那是青夔最年輕的英雄,他們心目中的君王。

公子清任笑著,招呼大家早些休息,然後來到自己的帳篷前面,跳下馬。

「紫微星宮,為北方青氣所犯。」

清任回過頭,看見帳篷外面,離篝火最遠的暗影里,一個披著巨大紫色斗篷的人,一雙深沉的眼睛觀察著他。清任沖著他微微頷首,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帳篷。

「還請大巫指一條明路。」清任道。

巫賢,一度是青夔最有名望的巫師,是為帝招拒所敬重的大祭司。招拒駕崩之後,巫賢宣布退隱。然而退隱的大祭司聲望猶在,加之現任大祭司扶蘇是異族人,難免為同儕所嫌忌,所以隱然中巫賢仍舊是青夔靈巫中的第一人。公子清任費了很大心思,爭取到了他的支持。在這種關鍵時刻,巫賢出現在空桑嶺的大營中,清任的心氣又不免提了一層。

「我看到了星辰的變化,王的壽數,只到這個月望。」巫賢淡淡道。

「只到月望?那麼湘夫人和扶蘇的招魂術法,是肯定不會起作用了?」公子清任追問。

「那個卻不是我能夠知道的了。」巫賢深知公子清任的心思,語氣里免不了一絲譏諷,「不過,公子的星辰正當光華燦爛,前途大可放心。」

「多謝大巫。」

派人護送巫賢離開之後,摩羅轉回清任帳中。公子清任撫案而坐,緩緩道:「看來我們應該等等。」

摩羅很明白清任的意思。從名義上講,湘夫人的地位和權利,是和青王的存在息息相關的。只要青王一死,湘夫人無所依倚,就名不正言不順。那個時候,他們可以抓住機會,把青王的死歸罪於湘夫人的弄權,一擊而潰。——只要他們的軍隊可以佔領王宮,把湘夫人控制和孤立起來,這些就都不難辦到。

但是,這一切要等到青王咽氣。

「月望倒是不遠,不過等這些天,局勢隨時會變。」摩羅皺著眉頭說。

「我也知道。」公子清任說,「而且探子來報說牧流帶著人出城了,這幾天倒是大好時機。」

「他走了?」摩羅眼中一亮,「要不然,我們趁此機會殺入宮去把王……」

「不可以!」公子清任猜出他的念頭,立刻打斷了他,「絕不可以做這樣的事情。——等等也好。我們只要密切關注牧流。但願他晚點回來。」

摩羅嘆道:「我們已經掌握了這麼多的力量。如果沒有牧流,對付湘夫人還不是易如反掌?」

清任想著巫賢的占卜,覺得胸有成竹,心裡頗為平靜。然而那天晚上,他又一次驚醒,悄悄地披衣起床,對著月光想念關於九嶷、關於雲夢的一些傳奇。無論怎樣,那是他永遠擺脫不了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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