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 第三章 密議

由於青王久病,往昔熱鬧非凡的寢宮丹楓殿裡面,已經很久都沒有歡聲笑語傳出來。只有那個傻孩子濂寧,一看見大祭司那張生冷的面容,就呵呵地笑了起來。扶蘇習慣性地撫了撫濂寧圓圓的腦門,濂寧忽然哇的一聲哭起來,伸手去扯扶蘇手裡的白芷花。

湘夫人喚過嬤嬤,把濂寧抱了出去。濂寧一生下來就像一個怪物。頭顱圓滾滾的,兩隻眼睛分得很開。已經十歲了,還像嬰孩一般人事不知。濂寧是個傻孩子,對此他的母親湘夫人早就心知肚明,習以為常。

金碧輝煌九重帷帳之後,青王武襄像一座山一樣沉睡著。這個曾經血洗中土、叱詫風雲的英雄,如今悄無生氣地躲在寢宮深處。誰都可以致他死命。

扶蘇對武襄毫無興趣。他轉過身來,看見湘夫人倚在窗下調弄鸚鵡,眼睛卻瞟向遠處的晴嵐閣。晴嵐閣是青王寢宮丹楓殿的配殿,一向是武襄尋歡作樂的地方,如今也寂寞得厲害。閣頂上那個秀美的婦人,穿著華貴無倫的綉金衣袍,懶懶地曬著太陽,依然是那種面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樣子。

湘夫人冷冷道:「說起來,貞節也是一個女人用來引誘的資本呢。」

扶蘇知道她說的是息夫人媯。湘夫人身為王后,權柄在握,未必對息夫人的得寵心存妒忌。但是息夫人冷落自己的親生孩子清任,是湘夫人永遠不能原諒的。息媯原來是息王之妻,息國被青夔吞併之後,息媯就被搶過來,做了武襄的侍妾。武襄很喜歡息媯,息媯也為武襄生下了公子清任。但是二十多年來,息夫人竟然啞了似地從不肯講一句話,甚至連一個微笑也沒有流露過。人們暗地裡都說,息夫人被迫失節,心裡是很苦的。她並不關心她和青王的孩子清任。公子清任長到四歲,還像自己母親一樣,一句話也不會說。直到湘夫人嫁給了武襄王,親自管教公子清任,才慢慢地把他從孤獨自閉中引導出來。當時的情形很古怪,湘夫人初入王宮,見到孤苦伶仃的清任,便不由分說地把他領回自己那裡去。連青王都深感奇怪,卻又不敢對湘夫人說什麼,只得由她去。

湘夫人是個才智出眾的女子。清任在她那清雅寧謐的院落里長大成人,繼承了她的博學優雅,繼承了她的智謀權變,也繼承了她那種深藏骨髓的憂傷。比起另一個,清任倒更像湘夫人的親生孩子。後來,清任走出了蒼梧苑,加入青夔的軍隊,隨父親武襄南征北戰,有了誓死盡忠的軍隊和下屬,在朝中培植了自己的勢力。當他年滿二十,戰功赫赫地從南方海疆歸來之時,他已經成為青夔朝政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年輕的總要代替年老的,公子清任一邊,漸漸形成與湘夫人對立的政治力量。很多人都在私下裡說,公子清任是青夔的希望,可是他必須邁過湘夫人這一關。但湘夫人不肯退讓。雖然,她很超然地對待自己教育出來的清任,但是誰都明白,她決不會退讓。扶蘇曾經試圖詢問湘夫人,清任的作為,或者可以稱為某種背叛。湘夫人笑笑。她以為,王室中總是一山不容二虎。從一開始,她就明白,她和這個孩子註定要成為敵人,但是她還是像一個真正的母親一樣,傾盡心力教導公子清任。某種程度上說,這個敵人竟是她自己養育出來的。

扶蘇的眼前,又浮現出公子清任線條挺拔的面容。在郢都的繁華街道上,他面對一個異鄉人的死亡,恍然若失。在公子清任的心中,是否也有一些解不開的隱秘?否則,為何他總是在某些微妙的時刻沉默不語。

廊下,濂寧正在和婢女們嬉鬧,荷荷地叫嚷著。扶蘇看了一眼他滿身的泥水,默默搖頭。

濂寧的笑聲在清冷的蒼梧苑上空飄浮。孩子們的歡樂都是一樣的,不管他是聰明還是駑鈍。十年前在同一個院落里歡笑著的公子清任,如今卻成了湘夫人目前最大的死敵。

「身為九嶷山的大司命,你居然不能為我找回王的靈魂!」

尖利刺耳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扶蘇緩緩地抬起頭,看見湘夫人的臉上,驟然換上了那種鐵一般冰冷嚴厲的表情,一如她在朝堂上、青王身後的珠簾裡面,出言訓斥那些王公大臣一樣。

過了一會兒,扶蘇啞著嗓子道:「難道說,救回武襄的靈魂,對你來說就那樣的重要?」

湘夫人猶豫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現在,青王武襄是我的另一半命運。」

扶蘇緊緊咬著自己的髭鬚。

湘夫人續道:「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扶蘇盯著湘夫人身後的那面青銅鏡,鏡光中夫人的衣袂影影綽綽,奇幻而動人。扶蘇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那麼,重華呢?重華對你來說又意味著什麼?」

湘夫人淡淡一笑,「重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還提他做什麼。」她撇了一眼窗外,濂寧在嬤嬤懷裡睡著了,花萼一樣嬌嫩紅潤的臉上,露出純潔無瑕的笑容。她搖頭道:「至少,總得為濂寧這孩子著想。假如我敗給了清任,濂寧怎麼辦?你不知道相喬的兒子,是一種什麼命運?」

武襄只是女婿的身份。當年青王招拒病重,他率兵逼宮,迫使招拒傳位於他。那時他曾答應過招拒,會善待王子相喬以及相喬的後人。但是武襄繼位之後不久,相喬就因為謀反的罪名而被賜死。他的兒子被封為「相庶人」,幽閉在郢都城外某個陰暗的離宮裡。十幾年後,還是湘夫人念及姑侄之情,以一件事情為要挾,使得武襄把他釋放出來。但那時,這個孩子已經變得如同白痴一般,見不得郢都的陽光,不久就虛弱而死。

「清任和他的父親不同,他不會這樣對待濂寧的。」扶蘇嘆道,「清任是你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你還不了解他么?」

湘夫人微微地笑了笑。清任的確是與他的父親不同。但是青夔的政治,是輪迴的而且代代相同的。為什麼一說起這些,扶蘇就不理解她的意思。在九嶷的綠林里、雲夢水澤之間,聽著神示,唱著靈歌長大的大司命扶蘇,哪怕經歷了再多的苦難漂泊,也不懂得鐵和血的真正含義。這也是他的命運吧?

扶蘇猶豫著續道:「再說,以濂寧的情況,是不可能成為青王的。」

湘夫人的手指緩緩地掐入掌心,「不止為濂寧。我還有更重要的理由,必須掌權,所以必須延緩武襄的死亡……」

「什麼理由?」

湘夫人茫然不應。

青王武襄龐大的軀體在錦繡之間橫呈,發出遲緩的喘息。

扶蘇看著尸居餘氣的青王,忽然一陣陣噁心與惱怒湧上心間,「你關心的不是武襄,而是你自己的位置吧?然則時機尚未成熟,武襄倘若這就死了,必然被公子清任奪了先機。是不是拖延時間,把濂寧推上王位,你就可以控制青夔的一切?是不是作為先王的公主,你覺得你才是青夔理所當然的繼承者?這就是你,湘靈,現在所想要的一切么!」

二十年來,矜持而冷淡的扶蘇,還是第一次在她面流露這樣強烈的情緒。湘夫人聽罷,不由得渾身一震。在紛繁動亂的郢都,沉靜的扶蘇,被湘夫人視為和她的過往歲月的惟一聯繫的紐帶。可是,連扶蘇都會說出這種話來,連他都是這樣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或者說連他都不能理解……湘夫人忽然覺得身心疲憊。她的手指鬆開,露出五個鮮紅的指痕。

然則她終於道:「說得不錯,大概就是這樣了……」

扶蘇覺得心口憋悶得慌,說不出話來。

她搖搖頭,認真地說:「不管你怎麼想——你必須為我找回武襄的魂靈。」

「哈!」扶蘇愴然大笑一聲,「你還是死了這份心罷!你也知道,我這個大司命,早就是徒有其名了。以我現在的靈,根本不足以和九嶷山的陰靈們的力量對抗。」

湘夫人霍地站了起來,盯緊了扶蘇。半晌,終於冷笑道:「你終於肯向我承認,作祟者的確是那些幽族的遺民了。」

扶蘇道:「你我都可以感知他們的存在與怨望。」

湘夫人頓了頓,緩聲道:「我想,作為大司命,至少你可以勸服他們。不錯,武襄曾經血洗九嶷,是不可饒恕的仇敵。但目下殺死了武襄,對他們沒有好處,只有壞處。」

扶蘇道:「有沒有好處,我不清楚。但我絕不會試圖說服他們。」說著這些話,冷靜的扶蘇漸漸顯出少有的激動來,「這是家國之恨。」

在青王寢宮的深處,扶蘇的語調並不高亢,傳到湘夫人耳朵里,卻顯得十分尖銳。

「雖然已經二十年了——」

湘夫人猛然顫了一下。

扶蘇察覺出她的變化,輕呼道:「湘靈——」

「不要這樣叫我!」湘夫人輕聲地呵斥道,手指一抖,掐斷了一枝白芷花的嫩莖,滲出淡淡的汁液來,把掌心染成青綠色。

一時間兩人默默無語。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扶蘇似帶著幾分怨懟,「其實在為青王招魂之前,我就想告訴你,這是徒勞。就算我肯救他,也救不了。武襄這一回,是死定了!」

湘夫人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

扶蘇大聲道:「血咒!是九嶷幽族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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