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短篇 采葵台

「長長絲帶紫復碧,裊裊橫枝高百尺。」

清明時節,燕草如絲。長安城外的四鄉郊野,充滿了歡聲笑語。少年兒女重鞦韆,無論貴賤貧富,按俗都要賽會鞦韆,讓女孩子們盡情一樂。值此盛事,熱鬧非凡,往往牽得多少踏青的人們駐足觀看。

誰也不會注意到,不遠處大道上,緩緩駛過一輛馬車。幾個疲憊的綠衣侍從,小心翼翼的把車趕到路邊上,讓過一隊又一隊達官貴族們游春的儀仗。馬車四周垂著沉沉的帷幕,毫無裝飾。只有四角淡淡的黃色流蘇,顯示著皇室身份。

「若栩,若栩。」車中傳出輕柔的呼喚。

一個青年侍從趕了上去,把臉貼在帷幕外。

「快些走。」

低空流著鉛色的斷雲。

若栩悄悄的注視著永寧。那張白玉般精緻而冰涼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畢竟,七年了。七年時間可以把很多東西磨的粗糙、破舊。就像眼下大家祭奠的這塊墓碑。因為寂寞,所以殘破;因為殘破,愈顯寂寞,朝著自己唯一的參拜者們,肆無忌憚的發泄胸中衝天怨憤。墓志銘卻是新刻的,因為直到今年年初,皇上才終於下旨,准許在碑上刻字了。這當然要歸功於華陽公主的斡旋,以及永寧的純孝至誠,還有自己一年一度為她擬寫的文辭優雅、感人至深的奏章。

「故文懷太子及太子妃之墓。」

當最後一柱香化作涼雨中的飛灰後,永寧立起來,望向不遠處的山頂:「我要去采葵台走走。」

旁邊有人道:「郡主,天不早了回宮罷。別惹事才好。」

永寧沒理他,扶住了若栩的手臂。

白石粼粼,荒草遍野。山頂風大,吹得永寧的縞衣素帔如流雲回霧般飛轉,面上泛起了一絲淺紅。她在斷牆根下轉來轉去:「為什麼一朵葵花也找不到?」

若栩微笑道:「還沒到時候。」他找到了一片掛劍草。永寧把草葉一圈一圈纏在手指上。

七年前的那個清明,若栩把永寧帶到這個地方來,用一隻野草編成的花環止住了她傾城的淚水。想不到從那以後,這成了每年清明掃墓不可缺少的活動。永寧已不再是那個一頭黃髮的可憐孤女,她婀娜的身姿如顧影自憐的白鶴,宛轉的眼神如橫空而過的流星。但采葵台,依然是她空虛寂寞生活中最大的亮色。

這裡其實連野花也沒有幾朵。荒坡下,廢墟間,生滿了一蓬蓬茁壯的野葵。永寧很想看看野葵花開是什麼樣子,可惜每年清明都未到花期。若栩向山民們打聽過,沒人說的上是哪朝哪代留下的遺迹。只是年深日久,斷牆殘垣間生滿野葵,每年初秋,山民們來採摘野葵子而已。——所以叫采葵台。

白羅輕衣,在黑黝黝的野葵叢中飄蕩。

「什麼人!」若栩一聲斷喝。

荒坡下的人影蠢蠢欲動,向他倆逼近。

若栩冷笑一聲,捉住永寧的腰帶提了起來。永寧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像在飛。若栩的步法很穩,不一會兒,她就以一個舒適的姿勢被放回車中。「那些人呢?」她睜眼道。

那些人都不明白,為什麼一瞬間,自己的膝蓋上就插上了牛毛一樣的細針。他們倒在山坡上呻吟,懷疑自己要從此殘廢了。

一匹渾然如雪的大宛馬衝到車前,馬上身披紫金嵌珠甲的獵裝人,大聲嚷嚷著:「永寧郡主,你好大膽子!竟敢讓手下太監傷了我的人!

若栩看看來人,不禁皺起了眉,低聲道:「郡主別怕。」

然而永寧不能不惶恐,這是溈陽候鄭百齡,權傾朝野的皇后外甥。她躊躇許久,才從車中柔柔的遞出一句話:「你想怎樣呢?」

鄭百齡的臉色忽然變得十分古怪,似乎想說點什麼。然而扯了扯馬韁,若有所思的走了,並不理會那群手下的呻吟。

若栩心中泛起一種憂懼,轉頭道:「郡主沒事吧?」

永寧卻道:「你坐到車上來。」

不太好吧?若栩有些遲疑,然而還是鑽入了車中。

車馬轔轔,永寧的眼睛似笑非笑,含著一種天真的意味:「我在想,你穿上道士袍是什麼樣子。」

「郡主要我出家么?」若栩問。

「不是『我』,是『我們』。」永寧端莊道。「我成年了。那天姑母問我將來的打算。我做出的選擇,是上玉陽山修道,了此一生。」

若栩嘆道:「郡主知不知道,出家意味著什麼?」

永寧道:「我這樣的人,還能有什麼奢求?姑母也以為,我若奉旨下嫁,決然不會有好歸宿。而玉陽山中的空氣,總歸比宮裡清新些。本朝有的是貴主出家的先例,沒什麼不合適的。」

若栩點點頭。永寧輕輕握住他的手,道:「何況有你陪著,我別無所求。」言畢合上了眼睛。

若栩心中一震:永寧已經十六歲了。

「長門早閉蓬山遠,丁香不結細雨斜。」

嫩稚、青澀的詩句,明顯是模仿時人文字。但其中意味並不難解。

若栩立在永寧的書桌邊,反反覆復的思考著。有時他自己都奇怪:進入這九重禁苑,成為無以計數的「綠衣監使」中一員,已經七年了。七年之久,居然還平熄不下靈魂中陣陣的火焰。

永寧寫下了這樣的詩句。那天從太子墓歸來,若栩再也無法排遣胸中的惆悵。也許是他給永寧的太多了,遠遠多過一個在政敵的淫威下苟且偷生的孤女所需要的。華陽公主不是早說過,雖然他很博學,也不用教永寧讀那麼多詩書?

寒鴉在柳枝上撲騰。清明後的陽光變得煦暖,然而深宮中的這間小院,永遠盪不去灰濛濛的寒意。某種意義上凌霄殿仍是一個危機四伏之地。無論以何種方式離開,對永寧和他來說都是解脫。想起清明車中的玉陽山之約,若栩不知不覺微笑了。

而且,到了玉陽山清靜之地,或許有機會完成師父的遺願。他已蹉跎七年光陰,不能再等了。

「呱——」寒鴉一聳肩膀,衝出了院子。若栩一凜:永寧被華陽公主叫了過去,至今未歸。

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讓我看看你。」華陽公主伸出帶著祖母綠戒指的手,托起永寧的下頦。那手保養得極好,散發著禁苑的名香。

「嗯,」公主慈愛的微笑著,「不錯。——怪不得呢!」

永寧行過禮,等候姑母下文。

「溈陽候來找過我,他想娶你為妻……」

公主顯得益發和善:「我已經答應他了。」

永寧猛地抬起頭來,然而又深深低下。公主敏銳的捕捉到她的情緒,漫不經心道:「鄭百齡年紀是大了點,又是續弦。但他家世好,這幾年在朝中深受倚重,前途無量,確是個難得的佳婿。而且他對你頗有誠意。」

永寧對這地毯上的牡丹花道:「姑母,你知道他其實是個奸佞小人,而且是我的仇人。」

華陽公主皺皺眉,很不喜歡永寧使用「仇人」這個來自江湖的字眼:「是忠是奸,勢隨時轉。剛極易折,還用我再教你么?永寧,你我是凌霄殿唯一的倖存者。你聽我一句心裡話:作一個女人,最要緊的是嫁一個好的夫君。」

永寧心中一聲冷笑:華陽的確是嫁了個好夫君,逃得大難。七年以前鄭淑妃——也就是當今皇后,將東宮凌霄殿的「謀反」揭發到皇帝面前。太子和太子妃自盡,東宮全體幕僚、侍衛、宮女和宦官一例殉主,太子的母親——前皇后被賜死,甚至與太子同母所出的幾個孩子——臨邛王和平城公主也被全家流放,只有大公主華陽例外。後來朝廷就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永寧大一點的時候讀史書,知道這一場本朝最大的劫難,其實在過往的朝代中歷歷可數,副本極多。皇帝是一個昏君,沉溺於鄭淑妃的溫柔鄉之中,不理朝政,大權旁落。太子是一個急於有所作為的青年,在身邊聚集了一群來自五湖四海的,同樣急於有所作為的人才。他們要改變朝廷昏聵的狀況。然而年輕而高傲的雄心,一旦與禁宮中的床幃之爭牽扯上,鬥爭就加倍的殘酷。那一年,西市口多少人頭落地,關山外多少離魂飲泣,沒人說得清。永寧在一夜之間,失卻了嚴父慈母,失卻了祖母,失卻了外公外婆、姑姑叔父,以及數不清的身邊親人。那時她才九歲。

永寧驀的清醒過來:華陽這間屋子布置得與當年毫無二致。當年華陽公主天神一般的出現在凌霄殿的血雨腥風裡,威嚴的斥退了如林的刀斧手,將嚇得瑟瑟發抖的小永寧領回府中,就藏在這間屋裡。永寧活了下來,華陽卻時時提醒著她那段凄苦的歷史。

華陽確實是嫁了個好夫君。以至鄭淑妃唆使皇帝大開殺戒時,提都不敢提她的名字。朝中上下都明白,如果不是華陽公主的公公在關外死守,胡人早就把錦繡如堆的長安城,變成了他們的牧馬場了。憑藉如此地位,華陽雖救不了弟妹們,至少保住了一棵幼苗。在那人人自危的時刻,華陽的努力已深為不易。永寧一直知道,是華陽給了她性命,並且是她如履薄冰的生活中的唯一依靠。當然,還有若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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