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短篇 山東的飛天

那年在西山腳下,最有人緣兒的女俠是一個來自山東的女孩子。沈瓔剛到銀杏客棧住下,就知道了。第三天在湖邊,她看見一個包白蘭花頭巾、一身粗布白衣的年輕姑娘打柳葉漂,便立在一旁觀戰。

柳葉漂是當時遊俠之間很流行的遊戲。這一點,只要看湖邊一根根剝得精光的柳條就知道。玩法很簡單,把第一片柳樹葉子拋在水面上,然後第二片葉子掛住第一片,第三片掛住第二片,以此類推越多越好,還不能弄亂了。最難是最後一片柳葉,拋出去正好打中第一片,而且要恰恰讓所有的葉子,一齊沉入水底——柳葉可是很輕的東西。這一手不但看準頭,而且看內力,沈瓔是沒那個本事的。但她很喜歡瞧著人家玩,邊看邊說,評論得頭頭是道。

不過今天她只好隱忍不發,因為那女孩實在玩兒得太差了,弄得湖面上零零落落的漂滿了碎葉子。遠遠的樹叢里有路人在笑:「嘿!你又心情不好啦?」

白蘭花仰起頭也笑了:「是啊!今天聽石見穿說,我的青梅竹馬和我最好的朋友成親了。真是鬱悶呢!」

沈瓔隨口說:「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西風誤。」

其實沈瓔就是喜歡不分場合地點的掉書袋,禍從口出,時時搞得自己很狼狽。但這本書,成了意外,一頭砸出個傾蓋之交來。

兩個女孩坐在石舫上聊到太陽落山,嘰嘰喳喳肆無忌彈。沈瓔說你那個「竹馬」始亂終棄好不像話,白蘭花說不是的只不過小時候大家一起玩現在看看別人都成家了有點傷感。沈瓔說那你幹嗎不回山東老家嫁人還在北京東遊西逛。白蘭花說我家干鏢局的女孩子也得出來掙錢糊口很辛苦呢你當都像你有你哥養著。

沈瓔心裡一動,沒頭沒腦說:「我看你這人不錯,把你寫進我的書里吧。」

白蘭花撇撇嘴不信,沈瓔就解釋說是替她那個剛剛出了名的哥哥寫自傳。她大哥是個名醫,每天開方子倒藥材掙銀票收紅包還來不及,做妹子的只好捉刀了。

「那你讓我做什麼人啊?」

「嗯——」沈瓔眼珠一轉,「你是丐幫幫主的二小姐!」

白蘭花立刻笑倒了:「我們吃鏢行飯的,一見叫花子就頭大。再說如今清平世界,哪裡來的丐幫啊!」

沈瓔冷笑道:「真事隱去,假語村言。難道教我寫天地會神龍教,等著押送菜市口砍頭啊!說正經的,你想叫個什麼?不能用本名的。」

白蘭花眨了眨眼睛,深思熟慮。半天才說:「我打小兒聽姥姥講故事,就挺嚮往關外那個叫敦煌的地方。只是沒盤纏去不了,家裡事兒又多……我就叫『飛天』吧?好不好?」

沈瓔皺起了眉,叫什麼不好啊?

說起來,飛天也挺倒霉的。在西山,大家都喜歡她,一面因為她為人爽利笑口常開,另一面也是因為看小姑娘單身一人流落他鄉怪是可憐。沈瓔知道,飛天家在山東,本來開了個振遠鏢局。說是振遠,其實是個極小的號子,只在太行山兩邊走動。直到今年,鏢局才接了一筆大生意,送一票銀子進京。一路小心打點,好不容易巴到了皇城的紅牆綠瓦。想不到在陶然亭附近碰見一夥賊人,個個武功高強。護車的十來個鏢師,死得乾乾淨淨。飛天的爹拚死攔住賊首,才讓女兒僥倖逃出一條性命。

山東的人命,九門的巡捕是絕對懶得管的。

飛天就逃到了西山腳下。這個地方以俠客雲集著稱,黑道的勢力和官府的淫威,相對弱一些。她是個有責任心的女孩子,丟了人家的鏢,自然是要陪的。但是三千五百兩銀子,把振遠鏢局老老小小全賣了,都值不了。

偏偏那個鏢主,又是炙手可熱的大學士納蘭明珠家裡。飛天一籌莫展。大家給她出主意,不如去找馮齊少爺幫忙。

第二天,沈瓔的書稿上就添了一段:「忽然,大道盡頭人聲鼎沸,一騎紅塵滾滾而來。人群紛紛讓開,那些丐幫弟子卻齊刷刷的立起來,側立路旁,畢恭畢敬。只見一匹雪白的駿馬飛馳而至,戛然定住,立在當街,馬上坐著一個英姿颯爽,明艷動人的紅衣少女。那少女拽住韁繩,環顧四周,一雙明亮靈活的眼睛,雖然不大卻極敏銳逼人。她把手中一條金色的長鞭劈在地上,「啪」的一聲脆響,旋即揚起微微翹的下巴,露出一臉笑意。一個老年乞丐走上前來,作揖笑道:『二姑娘一向可好?』……」

「還行,」飛天說,「只不過你不懂武功吧……沒事兒用鞭子抽地幹什麼,跟地有仇么?至不濟也該是這樣……」

她解下纏在腰間那根黑油油紅彤彤的牛皮鞭,在空中拋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啪」的一聲脆響,帶出幾縷風吟。

沈瓔臉一紅,慌忙改了,卻又壞壞笑道:「昨兒夜裡我還想呢,要不然把尚軒和石見穿他們也寫進去?」

「好啊好啊!」飛天很興奮的樣子,「你讓他追我吧。」

「那個自然,」沈瓔思路很快,「他是吳越國的世子,對你一見鍾情,死纏濫打,窮追不捨。結果你放出丐幫的致命毒蛇,把他咬了個半死。」

飛天樂不可支。

來到西山以後,飛天和尚軒的故事,沈瓔已經聽過八個版本。現在當事人自己敘述,參照整理如下:話說西山腳下,有個頗有名氣的琴心社,社取琴心劍膽之義。社中子弟三十人,來自五湖四海,都是江湖上出類拔萃、文武雙全的年輕俊傑。中有一人石見穿,亦山東人士,出於同鄉情誼,把飛天介紹給了眾兄弟。大家聽見飛天的不幸遭遇,唏噓感慨,均表示定當拔刀相助。尚軒亦在其中。

尚軒,姑蘇世家,邙山傳人兼兩江舉子,為人瀟洒蘊籍玉樹臨風。那日飛天一見之下,芳心暗許,從此輾轉反側,茶飯不思,而且還到處對人講自己輾轉反側茶飯不思。弄得銀杏客棧諸友,個個都知道了她的心思,一天到晚為她出謀劃策。按捺多日,飛天一咬牙,自己去找尚軒了。

「我就是覺得你長得真好看。」據說飛天是這樣表白的。

尚軒笑得無可奈何:「我怎麼不覺得。」

後來石見穿轉致尚軒之言,說彼此不太合適呢!飛天的初戀,命比紙薄。

——老掉牙的故事哦!不過這種心思落在江南女子沈瓔身上,至死不會吐漏的。沈瓔覺得這個山東女子,也大方得可以。

馮齊少爺派人來,送給飛天一副空竹。飛天從此躲在房間里弄得嗡嗡響,不去湖邊打柳葉漂了。沈瓔沒得可看,不免有些氣惱,想起馮齊少爺那副矮矮敦敦的樣子,玩兒起空竹一定很滑稽。

尚軒也很大方,請飛天喝茶。沈瓔以為飛天會好好收拾一下自己,不想還是穿著白衣風風火火去了。「只是隨便聊一聊,就像一般的朋友一樣。他今天心情不太好。」飛天回來後,都懶得敘述約見過程。

不管沈瓔信是不信,他們倆確實再沒有動靜。

沒過多久,她已經總結出飛天的幾個特點。第一,也就是最主要的,飛天是個散漫得要死的人,別看她家仇在身,每天晃晃悠悠不知在幹些什麼,不是玩空竹,就是跟著沈瓔作白日夢,說尚軒怎樣怎樣;第二,飛天的眼神也是散的,很會東張西望。沈瓔把手指放在她鼻尖上試過,她的兩個眼珠竟然對不到一起。據說這種人屬於第三對腦神經有毛病的,然而看她又健康得很;第三,飛天有一個癖好,就是騎著她從山東老家帶來的黃驃馬兒,遊山玩水到處亂轉。西山深處有個秘摩崖,是她老去的,有時采些小酸棗青柿子帶回來大家瓜分。想來因為那裡有點敦煌石窟的味道,可以讓她畫餅充饑了。沈瓔想跟著她去逛,總因為不會騎馬而慘遭拒絕。多數時候是飛天一個人出門,間或約上石見穿。甚至有一回,是那個馮齊少爺,陪著她去了趟白石橋。飛天回來很開心,說是馮齊少爺向她傳授了一堆生意經,好掙了錢去敦煌。

「其實馮齊少爺也不錯么!」沈瓔嘲笑她。

飛天很一本正經的說:「馮齊少爺和我,是很投緣的朋友。你要胡說八道,未免破壞了這種良好關係。」

空竹在她手裡飛上飛下,發出長長短短很有韻律的美妙聲音。聽著聽著,那聲音自己會飛遠,好像天上有人在大合唱。

飛天和馮齊少爺認識的時候頗有戲劇性。

馮齊少爺家裡,是西山最大的土財主,方圓百里都罩得住的。少爺從小聲色犬馬無一不精,花不完的銀票交不完的朋友,在西山群俠和京城紈絝里,名氣都很大。他從小習武,但最後練得最出色的,卻是彈弓和空竹。彈弓的精妙,據說和彈指神通六脈神劍之流不相上下,然則多半用來打鳥。空竹本來是小孩子的玩藝兒,少爺十歲時,北京城衚衕里的孩子,已經沒有一個玩得過他,到得長大,技藝日精,愈發顯得後無來者了。飛天剛剛出事,曾有人勸她去求馮齊少爺。飛天以為未必有用,又被馮家的看門狗擋在了外面,於是就絕了念頭。

當年銀杏客棧附近,有一個很大的園子叫做自怡園,花紅柳綠水木清華,很有得一逛的樣子。然而那是納蘭家的別墅,閑雜人等不得入內。飛天不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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