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短篇 血娃娃

那條長長的甬道,一直斜伸下去,通向山莊外面,一片漫漫荒草,茫茫大漠。

等到松香泡菜送到,還有十四天;等到她自己過來,還有三個月;等到優曇仙花再度開放,冷艷的紅與白蓋滿這片荒涼的山崗,還有五十二年。

六十年一輪迴,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到的,尤其在這個充滿血腥殺戮的地方。所以說我幸運,上次優曇花開,正是我進入山莊的時候。

「若不能被留下,也別回來見我。」她躲在馬車裡,向我做最後的交代。

真不願看她那張臉,儘管畫得不錯,終究是人皮面具,虛情假意。好好的花容月貌,這是何苦來!我摸了摸腰中的紫青劍,頭也不回的跨進了優曇山莊。

花開並蒂,如火如冰,狀同海碗,燦若明霞。這是從慕士塔格峰上移植下來的神奇植物,據說能讓苦命女子的白髮一夜成青絲。

然而,滿院子的人,沒有一個在欣賞優曇花。大家都盯著優曇山莊里那一字排開的十個紫色座椅。優曇山莊是什麼?遠處玉門關外的戈壁深處,是不過三年前才崛起的江湖新貴,神神秘秘的。他們可能有很多錢,可能有很厲害的武功,可能什麼也沒有。放出消息,說優曇花開的時候,他們要比武,招十個新的殺手。於是一下子來了三千人。人心都是這樣,更容易迷信不確定的東西,包括精明過人、一向以眼光準確自居的她。

「小姑娘,這裡大人打架,很嚇人的。上別處去玩兒吧?」一個丁香色的長衫的少年看起來滿和藹。

我仰起臉,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他愣了愣,看見了我的佩劍,便不言語了。紫電青霜,人間神器,那是她親自給我繫上的。

「山莊會留下前十名優勝者。現在大家可以開始了。」

南邊的青苗人有一種玩兒法,把一大群不同種族、不同形色的毒蟲趕進一隻罐子,讓他們你咬我我咬你。咬到最後剩一隻最毒的命名為「蠱」,選拔賽就結束了。

有的人很堅強直到被砍的七零八落,有人很識時務半路就悄悄溜掉,有人臨終前還惦記著交待兒子報仇,有人死也拉個墊背的四腳朝天好難看。這是我踏入江湖之前,精彩異常的一堂啟蒙課。她很會安排,知道後來我的整個一生,都將從這一幕中受益匪淺。

那時我揮動著紫青劍,施展相思閣的全部絕技,心裡卻想:她讓我到這裡來,就是要「朝聞道夕可死矣」不成?

直到最後,我面前只剩了一片丁香色的雲霞。我的手臂累得發抖,神思也不知不覺亂了。丁香的快劍,也漸漸慢下來。

「好了,可以了。」一個高高在上的聲音。

那時我還是一頭披肩長發,全都打濕了。發稍上一滴一滴的淌下來紅紅的東西,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優曇莊主眼光落在我身上,威儀又不乏慈祥:「叫什麼名字?」

「倩伶。」小鳥兒一樣的聲音。

「幾歲了?」

「九歲。」

莊主哈哈大笑,用手抹去了我滿臉的紅紅白白,仔細端詳這張天真無邪的臉:「真是一個血娃娃呢!」

大家都跟著笑了。血娃娃,這個名字很好聽么?

優曇花開得很精神。滿院的斜陽,與流淌成河的血交相輝映。

「我留下了,第二名。」我把莊主賜的山莊令牌伸到她面前。

「自己戴好別丟了,」她連瞧都懶得瞧,「綠意我帶走,紅情留下來服侍你。」

馬車漸漸催動了,我張了張嘴,卻喊不出那個字。

她忽然回了頭,不住的打量我。我滿身是血,樣子可怕。

「長頭髮練武不方便,叫紅情給你剪了罷!」

車輪碾過,兩道長長的血印。

丁香在我背後輕輕嘆息:「小小年紀離開母親,真是不易呢!」

血娃娃從此成為優曇山莊排名第二的殺手,丁香是第一。優曇莊主是個有抱負的中年人,他苦心經營著關外這個險要的堡壘,窺視中原,雄心勃勃。我們這幫初生牛犢,在他的精心調教下,一天一天成長為最出色的江湖殺手。

「相思閣已經不行了,所以我不留你。將來優曇山莊一定是最強大的,你若能在裡面出人頭地,就是江湖中的人上之人。給我記清楚了。」

大家都說血娃娃是個不簡單的孩子,年紀最小,卻最努力。每天早上聞雞而起,看見大漠邊上漫天的青光紫血,就知道是我的劍舞。每次莊主誅殺令一出,我頂著風沙血刃而歸,沒有一點猶疑害怕。

他們不知道,我五歲的時候就殺過人了。

那個月兒很倒霉,只是打碎了一隻小瓷碗而已。我知道她是要我練手,只好拚命的想,那不是月兒,不是早上給我喂飯的月兒,然後閉上眼把紫青劍遞了過去。

「殺人的時候,當對手不是人,是豬是狗,那不過是最懦弱的劍客。永遠要記住,你殺的,就是——人。」

紅情按照她的旨意,一絲不苟的剪去了那一頭如水的長髮,只齊齊到肩膀。鏡中的我,星沉海底的一對秋瞳,涼風水蓮的羞澀笑靨,短髮飄飄真是一個可人的娃娃。

連比我大十歲的丁香也這麼說。

按照她的安排,到每個月初九,綠意就會水遠山長的從青城山過來一趟,看看我的頭髮是不是太長,又向紅情傳達關於小姐吃飯穿衣的的種種指示。她自己是一年才來一次,趕在黃河冰封以前到達,嘮叨一些陳詞濫調,還不忘記向紅情垂問我的情況。這種探視本來超乎山莊的許可,但自從十歲那年,我成功的誅殺了塞外排名第六的劍客辛陽,庄住就格外開了恩。她化妝得象任何一個普通的小康之家的主婦,因為思念愛女而遠赴關外。誰又能想到,這是曾經不可一世的青城山相思閣閣主——「蝶舞妖風」唐小蝶呢?

每次看見她謙卑的向莊主打招呼,我就想笑。她的娘家是唐門,十六歲嫁給了相思閣主張無夢,不久張無夢就死了,蝶舞妖風入主相思閣,名噪一時。所以,我是一個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遺腹女。有一回媚兒跟我說,「四川唐家的女人個個心如蛇蠍」,我瞪著一雙大眼睛天真的說:「將來可別讓我碰上呢!」

蛇蠍的血,也流淌在我的身上吧?

初九,綠意來了,竟帶來了松香泡菜,裝在藍花白瓷的美人肩瓶子里,揭開淡綠的封紙,撲面清香。

「夫人上次來看小姐,小姐說起過家裡的泡菜。」

說過么?自己倒忘了。菜葉很薄,能透過大漠里的陽光,咬了一片含著,又咸又酸的滋味,慢慢的滲到了喉嚨里,嗆得厲害。

私傳物品當然也觸犯了山莊的規矩。松香泡菜被他們收了去,兜底倒出細細翻查。我很緊張,因為猜不透她心裡,究竟打了什麼主意。蝶舞妖風,不是隨便說說的,從她蒙著臉把我送到優曇山莊來,我就知道她別有想頭,只是不知道一步一步的棋子,她會怎麼走。

幸好泡菜只是泡菜,沒夾帶什麼別的。我把瓶子領回來,挖了一個沙坑埋了。做松香泡菜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小時候見過她翻山越嶺,搜集青城山獨有的十八味香料,一味一味的晒乾,數著時辰投入罈子里。

相思閣後面的小院中,那些輕薄的菜葉在竹竿上飄蕩,吸飽了青城山綠油油的山嵐霧氣。翠竹竿之間,是她的踽踽隻影。

想著想著,一滴眼淚,就不知不覺落下來,滲進沙子里。

「以後不要查了。」莊主對我這個小孩,真是很照顧。寵愛的程度僅僅次於他的外甥辛夷。有人憑藉蓋世的武功稱雄天下,有人憑藉家世與財產叱詫風雲。莊主呢?兩樣都沒有。但他是個很有運氣也很有能耐的人。恩威並重,賞罰分明。憑著一點點慈愛,居然招致了一群年輕人為他死心塌地的拚命,打出優曇山莊的大好天下來。

而血娃娃,因為童稚未琢,殷勤向上,又成為他心腹中的心腹。

「媽——」北風初起時,那個苗條的身影蕭蕭瑟瑟的,又出現在甬道的盡頭。我歡呼著沖了過去,又在離她三尺遠處急速煞住。我兩歲以後,就沒和她抱過,還是別破例了。

她依然帶著精緻的人皮面具,只有眼睛裡透著不盡不實的笑意:「泡菜好吃么?」

我笑眯眯的點頭。

「這地方荒涼透了,比不得家裡。——叫你受苦了。」

心裡莫名的湧起來一絲暖意,我做出很大無畏的樣子:「沒事的,媽。昨天我又被莊主派出去了——」

紫青劍甩了一串亮晶晶的劍花,做出橫刀一抹的樣子。

「這次是誰?」

「金刀寨的少寨主周雲山,上手還沒十招就完了。」

「哦,」她似乎不太滿足,「莊主應該給你一些難一點兒的活。周雲山這種小角色……」

小角色?周少爺在塞外排名第三啊!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將來優曇山莊,會向中原擴展的,你那一點小玩意兒還需好好練。倩伶,上次綠意回來,我和她聊天,倒想起一樁往事。你有一個姐姐,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