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短篇 髑髏坊

肩上的刀傷,不停滲著殷殷黑血。何小橋心裡不免有些焦急。在畫眉林道口分手的時候,慕容只匆匆丟下一句話,說他的師姐如意住在清水鎮,開了一間獨樓藥房,懂得解各種毒藥。可是她在這座不大的鎮子上,一直轉到了日頭偏西,便是沒有人知道什麼獨樓藥房。

「算了算了,」小橋覺得傷口越來越疼,似在燒著火,幾乎不能再克制,「隨便找個郎中看看,再打聽如意的下落吧。就不知道這個偏僻小鎮上的郎中,有沒有好的。」

喝著麵湯,她就向店小二打聽。

「怎麼沒有哇?」小二的話匣子一下子給捅開了,「姑娘您是才來的吧。遠近百里誰不知道清水鎮銀街的林大夫,那是活神仙呀!您只管打聽打聽,光咱們這鎮上,叫念林、敬林的孩子,都有二三十個!」

小橋將信將疑,小二接著道:「林大夫的醫術,那可真是神了。坐在帘子後面,只伸那麼三個手指頭一摸,立刻就清清白白,藥到病除……」

「從帘子後面?」何小橋聽著有些蹊蹺。

旁邊一個老人道:「她一個姑娘家,有些自持身份。」

「是個姑娘?」小橋又驚又喜,「那她的閨名,是不是叫作如意?」

「那個,不知道。」小二卻說不上了。

不管是不是,何小橋按著小二的指點,匆匆來到銀街。天色已暮,葯坊門上倒是掛了一張匾,不過空空的一字也無。她猶豫一回,還是扣響了門環。

出來開門的是個小小的玄衣侍兒,藏在面紗後面的眼睛,把小橋掃了一遍。然而一言不發,身子一飄,把小橋引入了前廳。前廳幽暗不明,浮著白梅的香氣。可是這香氣又不那麼純凈,似乎要掩蓋些什麼。小橋的手,不知不覺扣住了劍柄。

「林大夫在家么?」小橋低聲問道。

「在。」侍兒的聲音倒並不很冷。她轉身打開一個巨大的柜子,找著什麼。

小橋站在地下,手足都不知該往那裡放。

「還不快把衣裳脫下來。」

小橋愕然,看見侍兒手裡,捧著一盤亮閃閃的東西。

「你是受了血燕子王景堂的一記烏金刀。他那刀上的毒,雖不致立刻要命,但不拔掉,時候拖長了,你要吃一輩子的苦。」

小橋恍然大悟,這個瘦弱的小女孩兒就是傳說中的林大夫。

林如意給何小橋服了一劑解毒的葯,然後問:「你怕不怕?」

小橋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然則她在這個神醫面前,倒是十分放心,就道:「不怕!」

林如意似乎在面紗後冷笑了一下。

刀傷不深。林如意在脊樑上扎了幾針,小橋發現自己的肩膀,漸漸的沒了知覺。

林如意打開了一隻葡萄纏枝青花小瓷瓶,一股濃烈的酒香在黑暗中彌散開。她用酒濡濕了一塊白凈絲綿,在傷口四周擦拭一遍。換一塊,再擦,慢慢的換了三次。小橋嗅著藥酒的香氣,不覺有點昏昏然。她既不覺得疼,林如意就很快的把創面清理得乾乾淨淨,引出微黑的血來。

小橋好奇的看著自己的血流出,不一會兒由黑變紅,知道身上的餘毒已拔掉,暗暗心喜。

嗤啦

一盞油燈亮了,襯得不大的廳堂更加幽暗。小橋看見林如意從盤中拈起了一根細細的短線,另一隻手翹著蘭花指,是一枚晶瑩的針——如果說那是針的話。因為林如意分明是就著燈光在紉針眼兒,但那針不同尋常,是弧形的,像新月一樣。

小橋怔怔的瞧著,林如意穿好了針,穩穩的向小橋羊脂似的皮膚上刺去。

「啊——」

雖然不覺得疼,小橋還是驚叫一聲。

然則林如意的新月針,已經輕快的穿過傷口兩邊的皮膚,帶過一條黑線。也不見她的手指如何把黑線挑了兩下,就打了一個伶俐的方結,不松不緊。

「不把你的皮縫上,傷口如何好得了。」林如意淡淡道,「等七天之後,傷口合上了,我再給你把線拆掉,不留痕迹的。」

轉眼間縫好了,又用藥酒擦拭了三邊。小橋瞪著肩上那條黑乎乎的百足蜈蚣似的,腦子直里發懵,不覺道:「如意師姐……」

林如意已在清理針線了,聞言一驚。原來她這小名,從來只有家裡人知道。

「你是什麼人?」她緊緊的攥著一把新月針。

「我是慕容的……」小橋臉一紅,轉口道,「我叫何小橋,是慕容叫我來找師姐治傷的。」

「哦……」林如意的聲音,忽然變得朦朧悠遠起來。她緩緩的卸下玄色面紗。

小橋這才看見她的臉。如意只是瘦弱得厲害,卻不像她以為的那樣年幼。確切的說,根本看不出年紀來。她毫無血色,面龐幾乎透明,看得見下面根根青筋滑動,甚至白色的骨頭也隱然透出。輪廓嶙峋的臉上,一對眼睛大得誇張,眼角一束皺紋,依稀勾出曾經秀麗的痕迹。

小橋忽然的有些心酸。

「慕容他自己呢?該吃藥了,他怎不回來。」

夜闌人靜烏夜啼。

何小橋擁著薄被,絮絮的跟林如意聊著閑話。

這間小小的後房裡,白梅的香氣反而更加黯淡。小橋已經明白,林如意的房子里散不去的氣味是酒香。師姐給人家縫皮,不知存了多少藥酒呢!不過,就算是藥酒,也還摻雜了些別的味道,是什麼呢?

遠遠的,林如意坐在一盞小小油燈下,指上還拈著新月針。她在綉著一件衣裳,說是給慕容的皮衣。師姐好辛苦。小橋看著她單薄陰暗的身形,並不比牆上的一片影子真實多少。四圍的牆上懸著各色綉作,山水亭台、花鳥魚蟲,朦朧的燈影下看來栩栩如生。師姐的針線也很不凡呢。小橋越來越景仰如意。只是這些綉品都是黑白的,布料也黃得厲害。奇怪!

一邊看畫,一邊向林如意講述慕容的輝煌成就。如何在試劍山莊戰勝了三十六派的高手,成為天下第一劍。慕容今年才二十六歲,他的出現,令蕭條了十餘年的中原武林,眼前一亮。

更厲害的是慕容的武功,貫通各門各派。小橋出身漢陽名門,見識不可謂不廣,有一些絕妙的招數,連她也說不清。林如意看她興緻勃勃,便不打斷。等她說完了,方幫助她一一補充齊全。

「師姐,你好厲害。倒像是你親眼看見了一樣!」小橋驚嘆道。

林如意淡淡一笑。她笑的時候,臉上會晃過一道紅潮,彷彿血要湧出,令人心驚不已。

「也是了。慕容,是你看著長大的吧?」小橋自己說著,「他的三招兩式,你自然清楚。」

豈止是清楚呢?如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他慕容么?因為他身具天下十三派名家的絕頂武功,無人能敵。宋朝的時候有一個慕容世家,能夠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據說因為他們懂得天下所有的武功。當慕容誕生的時候,我想他也是這樣的。所以,我叫他慕容。」

小橋眼前,浮起了慕容玉樹臨風的樣子,不覺道:「而且傳說中的慕容家的少爺,也都是翩翩佳公子。師姐,你說慕容天下無敵,真的么?他真的可以永遠是天下第一么?」

如意不答,捻著亮亮的新月針。

「師姐,你方才說吃藥來著。」小橋想著想著,又擔憂起來。「我怎地從未聽他說過。他,他有病么?」

如意道:「他打小兒身體不好,一年要吃一回葯。他——」她瞧了一眼小橋,若有所思,「原來沒有告訴你。」

不會吧?慕容永遠是那樣生機勃勃的,身體不好?小橋不信,可又不敢問。忽然想起了什麼,道:「倒是——我和他分手的時候,他說有一點點發燒。」

「已經發燒了?」林如意一凜,飛舞著的針也停了,旋即道,「還不回來,那可就麻煩了。」

「什麼?」小橋心虛道。

「時候不早了,你快睡吧!」如意的聲音生硬起來。

一覺醒來,林如意不在房裡。小橋爬起來,好奇的去看如意給慕容縫的衣裳。不看則已,一看幾乎暈了過去。

那件皮衣,韌韌的熏黃的,散發著奇怪的酒氣,原是一整張人皮裁成,洗剝的乾乾淨淨。而那些新月針綉上去的鴛鴦蓮花,分明一根根是人的頭髮。

小橋把皮衣擲在地上,往後逃去。不料一頭撞在牆上,卻是軟軟的。睜眼一看,正是一幅林如意綉品。陽光從窗欞中射進來,這間屋子頭一回顯得如此明亮。那些剪裁精緻的人皮上的發綉,黑黑白白,也格外生動清晰。

小橋呻吟了一聲,沖向門邊。門已經從外邊鎖上了。她咬牙去撞,才發現渾身一點力道也沒有。撩開衣袖一瞧,關節上釘著一枚一枚新月針,令她不能動一點真力。小橋用牙去咬那些針鼻兒,才懂得林如意的針為什麼是這種形狀。根本不可能拔出來,略一抽動,便疼的鑽心。

「師姐,師姐!」她撲在門邊,嘶聲大叫。

「你不要叫,我不想把你怎樣的。」如意的聲音從窗縫裡鑽進來。「只是,慕容很在乎你,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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