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短篇 琉璃變

大漠孤煙直。

玉門關外的戈壁,一望無垠。除了驕陽下幾根迎風搖曳的枯草,看不見一點有生命的東西。似乎自鴻蒙之初,一切都是靜止不變的。青衣老人拄著大刀,凝立不動,似在調理氣息,方才一場惡戰,大約是有點傷筋動骨。暗紅色的血液順著刀刃緩緩滑下,簌的一下子滲入黃沙,不見了。

一地的屍體,個個穿紅著綠,喜氣洋洋。

她仍然伏在傾倒的花車下面懶得挪窩,默默的瞧著那個白須飄飄的剪影,只是苦笑。

奶娘的壯實的身子就在車輪下橫著,肚子上豎著一把大刀。一個時辰以前,她還偎依在那個溫暖寬闊的胸懷裡。聽著她有一句沒一句的勸慰,彷彿春暖花開的故里還在身邊。是被一刀捅進去的,死時一定很疼啊。

金刀寨是什麼?不知道。十三學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兒,生長在煙雨江南,鶯花叢中,知道什麼是江湖險惡!連娘也未必清楚吧,送嫁的隊伍浩浩蕩蕩,妝奩無數,護駕的家丁卻沒有一個硬手。那片烏雲從地平線上升起來的時候,一時間所有人都慌了。她叫奶娘去問問赤峰。雖說那老頭兒佝著背,看起來又猥瑣又衰弱,畢竟是長年在大漠里的人,或者會有辦法。赤峰一頭的汗,哼哼唧唧不說話,奶娘就有些急了,你是琉璃堡來迎親的人,小姐若有個三長兩短,你怎麼向你家主子交待。

還沒等他們兩個討論好,馬賊就到了跟前。赤峰好歹湊上去嗚嚕了幾聲,為首的一個黑衣人沒聽完,就把他踢了一個趔趄。額頭磕在她的車轅上,出了血。她正待安慰幾句,就聽見嗖嗖幾聲響。還以為是風,風有沒那麼快,也不會帶著電光。原來是兩個車夫的頭已經被削了下來。她不敢看死人的臉,嘩的一聲拉上帘子。管不住自己的心,跳得這樣厲害。驚惶的奶娘沖回車上,兩人躲在一起。她只是緊緊的摟住了懷裡的寶貝東西。

一張帘子隔得住么?聽得見外面惡毒的叫喊,絕望的呻吟,刀劍的風聲,血濺的雨聲,她的家人像草一樣被踩死。嘩啦——,一片紅色似從人的頸脈中噴薄而出,濺到了薄薄的帘子上,艷如桃花。不知哪裡來的念頭,她忽然扯下了那一面帘子。

「你們別打了。」

這是不是自己的聲音,冷靜得不摻渣滓。

那一身嫣紅的嫁衣一亮相,馬賊們居然也就停了刀。十幾二十張臉齊刷刷的照了過來。早探聽得是送嫁,不想新娘子自己露了臉,那樣的清麗可人,久居關外輕易看不到的。她也瞧著,那些臉有的犁滿皺紋,有的傷疤縱橫,奇形怪狀,個個不同。不過臉上都明明白白寫著一樣的邪氣和貪念,令人作嘔。她不覺低下了頭,看見赤峰老頭兒躲在車輪旁邊,一蓬白鬍子瑟瑟發抖,其情可哀。

「要錢要東西隨你們,別再殺人。」她努力的說著。

馬賊們爆出一陣怪笑。生死俱在人手的人,說出這種論調,的確讓他們覺得好笑,連她自己也感到了。彷彿要故意嘲弄她一般,又有幾刀飛了起來,落在周遭。那幾刀炫技似的漂亮非凡,於是她這一邊的僕從,就死得乾乾淨淨,曠野里只剩下馬賊們肆無忌憚的笑聲。

她的心像被那笑聲狠狠抽了幾下,頭腦就忽然異常明快起來,想起原來關於江湖的怪談,那些慘絕人寰的故事,她也是隱隱知道一點的。有幾個馬賊已經慢慢的靠了過來,就算她以前沒見過,也知道那樣的眼神代表著什麼。沒關係,她悄悄的把手伸入髮髻里,拔出了一枚簪子。衣襟里掖著那件寶貝,硬硬的硌著胸口。她猛地一心酸——到不了那裡了,彷彿連死都不如這個更叫人難受。

馬賊斜睨著女孩子發話了:「還剩兩個老不死的,不殺也可以。不過你說的,要什麼得隨我們。」

她一驚。

「小姐——」奶娘忍不住哀喚。

一聲苦笑,手裡的簪子就滑掉了。馬賊伸過手來,這是命么?

被一把拎過去的時候,頭暈目眩,像是飛了起來。只覺得衣衫滑開,那件寶貝就那麼落了下去,然後她的心也跟著跌碎了。

重重的摔倒在地上,跟著一隻馬賊的血淋淋的斷臂。一睜眼她才驚呆了。

那個是誰?寶刀縱橫,風雷徹空——,一時間好像天氣都變化了。

只是從半空落地的這一瞬間,就有三個馬賊被撂倒,死成一灘爛泥。

剛才還是烈日炎炎,乾渴枯寂,這時卻成了風雷激蕩,暴雨傾盆,又如流沙過風,驚濤駭浪。馬賊們變了臉色,知道是高手出擊了。他們嘩的退開了幾步,理了理陣容,呼哨一聲,緩緩移了過來。

那兩把炫目的寶刀,傲立空中,彼此輕輕的擦了一下。嗡一聲輕鳴,久久不絕。

「是太陽——」一個年老的馬賊悟出了什麼,忽然面色死白,掉頭就跑。

「嚇!」

雙刀再起,風捲殘雲。啪的一聲,金刀大旗連桿折斷,倒插在殷紅的沙地上。狂風過處,盪起層層紅浪,馬賊們鬼魅般的嘶喊被劈得四分五裂。

她看呆了。

一襲青衣,依稀還是赤峰的。但是那種不可抵擋的氣勢,也是他么?

「爬到車下面躲好了!」這麼響亮的,倒真是赤峰的聲音。

她就躲了下去。外面的聲音劈劈啪啪,殺人如切菜。馬賊打不過赤峰,一個一個送了命。抬眼望去,看見的全是自己的家人的屍首,心沉了又沉,眼淚就出來了。人不可貌相,赤峰的武功很好啊。一個武林高手,這許多馬賊也能料理,真是人不可貌相。她一動不動的看著,赤峰的一招一式。不懂武功,可也猜得出那是震古爍今的功夫,還帶著隱隱的詭異氣息,這就是煉琉璃的人的武功?

沙漠里靜的厲害。

只有赤峰微微的喘息,到底還是老了。

她終於從車子底下出來,用力拔去了奶娘腹中的刀,看了看,卻不遞過去,自己緊緊握著。

「你為什麼連她也殺了。」

赤峰轉過頭來,朝著她嘿嘿冷笑:「這樣膽小怕事,留著何用?」

她氣往上沖,終於忍不住叫道:「你明明武藝高強,卻眼看著我們的人死完了才出手,什麼意思!」

老頭兒冷冷道:「我為琉璃堡迎新娘子,迎到你就行。其餘人都是多餘!」

她心裡在發苦,那都是她的家人,是和故鄉的牽連,卻都聽任他們死去。她好恨,瞪著老頭兒。「這麼說,如果沒有馬賊,你自己也會找個機會殺了他們?還是說這些馬賊根本就是你找來的?」

赤峰不理她,俯下身子去翻查馬賊們的屍身。

不假思索的,她揚起了手裡的寶刀,向老頭兒背上掄去。赤峰身子都沒動一下,反手揪住了刀背。她只覺得手腕一陣酥麻,就鬆開了。

「看不出來你還很勇敢。」赤峰冷笑,從馬賊的腰間解下一隻水囊,晃晃有水聲,大為欣喜,卻拋給了她:「喝一點,關外找水難了。」

她才不跟他客氣,使勁的喝起來,像是賭氣。

赤峰續道:「所以人馬多了也不好,連水都不夠——不要瞪我,馬賊當然不是我找來的!別忘了,若沒有我,你也完了。」

「好好的跟我走,到琉璃堡還有七天的路,全是沙漠。」

聽見這兩個字,她心裡沉了一沉,往那邊望去。即使在血泊黃沙的天愁地慘之中,依然流淌著琉璃的絕世無倫光彩。

她跑過去把它捧了起來,竟然還是完整無缺的。

都說琉璃易碎,這可不是奇蹟?

「長相守」,緊緊的擁在懷裡。一如當初,初見之下,只是痴痴的望著面前那一件傑作,瀚海里煉出的琉璃鏡台,被弄成盤根錯節的千秋樹與萬年藤,緊緊的交織在一起。流光溢彩,宛如夢幻。

菁兒,無論你飄零何方,那一點點的堅持忍耐是不能變的。一如琉璃,華美而冷硬,脆弱而凌厲,縱是埋藏於瀚海荒沙,掩不去靈異的光彩。

金張掖,銀武威,玉酒泉。而琉璃堡還在酒泉以西,玉門關外人際不至的大漠里。在中原人的心目中,那是一個出產罕遇的琉璃精品的傳奇所在。中原的琉璃煉製工藝平庸,那些被王公大臣們搶著收藏、進獻到宮裡去的驚世傑作,全部來自關外那個神秘的琉璃堡,件件價值連城。所以雖然鮮有人真正到過琉璃堡,但是大家都相信,那是一個金玉鋪就的富貴鄉,神話里的天神的別墅。赤峰在杭州的時候,也是這麼跟她和母親說,說在琉璃堡,大到房上的瓦,小到桌上的盤子,椅子茶几,水缸花瓶,全都是琉璃的。那是何等迷人的天地!

眼下是再沒有別人,大漠上一老一少,淡淡的兩條人影。風沙烈日,無邊無際,花一般嬌嫩的江南少女,只得悄然忍受。皮囊里的水剩的不多,赤峰一滴也不沾,統統留給了菁兒。然而除此之外,一句話也沒有。自玉門關一戰,老頭兒就搖身變了一個人,從前能說會道,如今成了鋸嘴的葫蘆,完全不可理喻。菁兒也就沉默著。她才知道赤峰會武功,不但會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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