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陌上花之木蘭花樹 第五節

原來是小謝。

「你救我,還是因為那幅畫的緣故?」歐陽覓劍道。

小謝怔了怔,旋即笑了:「——那個當然啦。要是還沒問清楚怎麼回事,你就死掉了,我這千里追蹤豈不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歐陽覓劍哼了一聲:「可惜,我也是什麼都不知道。」

他望了望周遭,原來已經天亮了,卻是清冷無比。待要坐起,只覺得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敲碎了一般,劇痛難忍。

「要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麼,又怎會落到今天這個局面。」

小謝低低的嘆了一口氣,轉身出去。她從凋零的枝頭找了一片殘存的葉子,捲成杯形。輕輕的吹了一聲嘯葉,樹枝上的積雪簌簌的落了下來,一會兒就裝了大半杯的雪水。

「下雪了?」歐陽覓劍接過這隻黃綠色的杯子,凝視著裡面漂浮的雪花。

冰涼的雪水從舌根滑下,刺激著喉嚨。竟然有一種苦澀,在唇舌間瀰漫開,再也化不去。

這一片樹葉,形似枇杷,厚而且韌。

歐陽覓劍看看洞外。滿山遍野的樹木,雖然深秋凋敝,褪盡綠華,一枝枝荒涼兀立,依然認得出是江鄉一帶的嘉木——木蘭。

「是啊。」小謝道,「昨晚帶著你過來,好像聽人說,這個地方好像是叫做木蘭谷。」

木蘭谷。歐陽覓劍聽見這三個字,似覺得有千斤的巨石壓在胸口挪不開。——但是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歐陽覓劍,你願意聽一個故事嗎?」小謝幽幽道。

「是你的故事吧?」

「是我的。但是……自從在白帝城偶然看見你之後,我就有一種直覺……我覺得這個故事,必然也和你休戚相關。」

歐陽覓劍的唇角牽了牽。

「你知道,我是個棄兒。我義父雖然疼我,卻從不向我隱瞞這一點。小時候我問義父,義父一直都是這麼說,說十七年前他泛遊閩中,某一日在冠豸山的一間荒廢的土地廟裡歇腳。忽然聽見香案下隱隱似有貓叫,摸出來一看,卻是個襁褓。我當時已經餓的奄奄一息。義父用米湯救活了我,然而找不到我的家人,於是抱了回洞庭湖。去年我從廬山訪師回來,幫義父收拾舊物,不意翻出了一隻舊箱子。打開一看,原來是嬰孩的小衣衫,小被子。義父一生,別無妻室子女。我便猜想這原是自己當年的舊物,義父這些年,還一直替我留著。奇怪的是,和這些東西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卷畫。我一看,並不是義父的手筆,亦不是我所識得的義父的朋友所為。」

歐陽覓劍道:「就是這幅畫?」

小謝點點頭:「是啊。義父待我猶如己出,十六年來我與他相依為命,從未想過有一天要去尋訪自己的生身父母。可是自從見了那幅畫,我的心思開始飄搖起來。就如同許多年來,你一直面對著一堵石牆,你在牆的這一邊,生活一如既往。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你,這牆上,原來還有一道門的,還塞給你一把鑰匙。開了門,牆的那邊,一直在那裡而你不曾有機會面對的,是你從未想像過的經歷和體驗,是關係到你的存在與來歷的微妙秘密。而這幅畫,我相信,就是那把鑰匙。我忽然想知道我本來是誰。」

「你義父怎說?」

「我一直不好意思開口問義父,怕他誤會傷心。可是我的心思從來瞞不過義父。」小謝道,「那天他自己拿著畫來看我,說起這畫兒也是在冠豸山土地廟裡找到的。他以前從未跟我說起的是,當時和我在一起的,還有另一個人。從裝束上看,像是一個僕婦,已經奄奄一息。我義父用家傳的靈藥救治她,可是她傷得太重,唯一的效果就是讓她說出了一個字才斷氣。」

「那人是你母親?」

「不是。」小謝沉思道,「義父說我那時大小,尚不滿月。而那女子身形相貌絕不象是剛剛生產過的。他猜想那是我家帶養我的僕婦。雖是僕婦,那女子竟也身具上乘武功。義父看出來,那僕婦是跟人經過一番殊死搏殺之後,逃到了那裡躲避起來。而要了那僕婦性命的一劍,劈在背上,傷口十分奇特。明明不深,至深處尚不到半寸,可是皮肉下面的肋骨根根斷裂。這樣一來戳傷了肺,呼吸不得。所以那僕婦見到我父親,卻難以講出話來,竟是活活憋死。」

歐陽覓劍道:「這似乎……似乎很像一種類似隔山打牛的閩南功夫,我姑夫林落就會。」

「福建林家?」

「是的,不過這種功夫也未必只是林家的人會,現在下結論還早。」歐陽覓劍道,「你說那僕婦說出過一個字,她說了哪一個字?」

小謝盯了歐陽覓劍一眼,緩緩道:「那個字是『唐』。歐陽公子,你似乎很熟悉江湖上的典故,不妨說說看,這個『唐』字,又是什麼意思?」

歐陽覓劍苦笑道:「熟悉?我初出茅廬,江湖上的事情哪裡懂得許多。所為熟悉,不過是在天山上聽到師父和他的朋友們談論,有心暗記了一些規矩和傳聞,以備將來用上。誰想到真正回到了江湖,還不是一竅不通。」他低頭想了想,忽然道:「很多年前,大漠外有一個神話般的殺手組織,名叫優曇山莊。他們轉戰南北,殺人如麻,一度是江湖的惡夢。他們的首領是個極盡心狠手辣的女子,姓唐,上朔其祖,是蜀中唐門。不過物極必反,後來優曇山莊衰落了,漸漸在中原無法立足。於是他們退居閩西的冠豸山中,依舊以唐為姓,世代聚居。雖然看來是退居林下,可是優曇唐氏的狠辣作派似乎不曾失傳。據說這唐家在福建也是作惡不少,算得是一股惡勢力,武林中人人唾棄的。」

小謝聽著這些話,心裡七上八下。那僕婦畫在地上的「唐」字,如果真的是指優曇唐氏,那麼這個唐,是她們本來的家族,是指的殺她的仇人姓唐,還是更有什麼別的意思?「優曇唐家……」難道她小謝,是那個魔鬼家族的後人?如果真是,她還會面對多少可怕的往事?

不要去想,先不要去想。

「就算是福建林家滅了唐家,他們也不過是一套冷泉刀法,有這麼大本事么?」歐陽覓劍若有所思道,「而且,如果是唐家和林家火併,又與他什麼相干?」

他手指點著圖畫之中,木蘭畫下的青袍客。

「這畫中人,究竟是誰?」小謝道,「而且,怎會這麼像你?」

歐陽覓劍仰起臉,望著山谷上面,蕭蕭木葉間,割裂的灰色天空:「我不像他,又能像誰?他是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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