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陌上花之木蘭花樹 第三節

素蠟搖紅,燈影闌珊。

銅盆里散著星星點點的暗紅色,兩個披麻戴孝的小童歪在供桌下打起了盹兒,睡得四腳朝天。這時節只有圓天閣已故閣主歐陽軒,獨自一人在靈堂中享受著涼夜的靜謐。檣木棺材光潔如鏡,在燈下閃著悠然的微光。手指在上面緩緩滑過,棺木似是暖的,溫潤如玉。

歐陽覓劍哭不出來。

父親在他心目中的影子,是如此的淡漠。上一次見到他,還是十六歲那年最後一次回家。父親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圓天閣的閣主,如日中天的年紀里,卻衰老的這樣快,簡直不像一個身懷武功絕技的人。他可是獨子,那時已知道捨不得父親。父親卻趕他走,趕著他到關外荒無人煙的大漠雪山中去。收到姑父的書函時已經晚了,根本來不及趕回來見最後一面。不知父親悔沒悔過。也不容易,父親拖著病弱的身子,居然還硬撐了八年。這八年間,圓天閣的少主歐陽覓劍在天山頂,冰湖邊,獨自消磨年輕的歲月,慢慢的把自己變成天山派出身的又一個秘密高手。雖然圓天閣和天山派素有淵源,但請求天山掌門收徒,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晦明禪師到底是出家人,他覺得圓天閣的殺業過重。為了求得晦明的允肯,父親不惜宣誓封劍十年,十年之後,再問江湖。

誰想到十年之期還未滿,父親人已經走了。那一柄寒如秋水的「風鳴九霄」劍,是圓天閣主人的表記。如今塵封在圓天閣光風霽月堂的匾額下面,又待何人開啟?

「覓劍,孩兒,」時隔多年,父親鄭重的聲音似乎依然在耳邊,「你要好好的學功夫,學天下第一的功夫,將來做一番大事情。」

眼下,江湖上還沒有人知道歐陽覓劍這個名字。他們不久就會知道的,七十年來叱詫天南的圓天閣,又出了一個驚才絕艷的年輕閣主。歐陽覓劍這個名字,和歐陽雲海、歐陽軒一樣,令他們振聾發聵,心驚肉跳。父親泉下有知,定然瞑目了罷。

可是即便想到了這一步,歐陽覓劍心裡仍是半分的寬慰都沒有。那些脆黃的蒙塵的記憶里,彷彿總有一些陰鬱的什麼,靈光一閃的什麼,殘忍而執拗糾纏著原定的思緒,他終是不知不覺的被那些東西吸引著,想法就跑了題,越漂越遠,無可收拾。

是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親是誰,從來都不知道。在圓天閣中,從未有人提起。作為獨子,他確是圓天閣主的夫人撫養長大,但那只是他的繼母。似乎整個圓天閣都對他的生母諱莫如深。不知從幾歲起,他不敢再問父親這個問題。歲月塵封,如今竟然再也不能夠問了。

八年以前,一層一層的漆布,父親把「風鳴九霄」裹起來。他的臉上居然滑過一絲微笑?

那一刻歐陽覓劍幾乎以為,父親根本就是再也不想拿劍了。

但那種情緒,一閃即逝而已。

「柳兒,你有什麼事情?」歐陽覓劍冷然道。

輕如柳絮的綠裙盈盈而入,明艷如同侍女臉上的笑意。

「聽說公子回來,我就想著給公子房裡,插幾枝花兒。只是剛剛下過了霜,芙蓉謝了大半……」雖然如此說,江柳兒手中捧著的花朵,仍是玲瓏嬌艷。「公子,柳兒很久沒有見到你了。」

「他們仍舊是派你來伏侍我?」

江柳兒微微搖頭:「沒有。姑太太說……我爹爹是總管,所以要把我留在她身邊。」

「那也好。」歐陽覓劍冷笑道。

江柳兒猛然抬頭,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可是公子,你——你自己的心意呢!」

「放肆。」

歐陽覓劍遙遠的視線忽忽的收了回來,落在了綠衣侍女身上。柳兒低了頭,再不敢看他,密密的睫毛下面隱約的波光一閃一閃。只那麼一會兒,那束白芙蓉花順著綠裙滑了下來,散落在地板上。歐陽並沒有吻綠衣侍女,只是緊緊逼近了,攥住一雙葇荑,像是幾乎要擰出滴滴紅血。

「公子……」

歐陽覓劍忽地鬆開手。柳兒不防,跌倒在地,正待叫嚷,看見歐陽覓劍的眼睛裡冷得像霜後的湖水。

「你告訴我,她是什麼人?」

柳兒的大眼睛裡裝滿恐懼:「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不明白?你說謊!」歐陽覓劍大聲道,「分明是在說謊,哈哈哈哈哈……」

看見他狂笑而扭曲的臉,一滴淚水,不由得從侍女的面頰上滑過。

「你不是喜歡我么,你不是要做我的妻子么?」歐陽覓劍一邊說,一邊微微的移近柳兒,「江柳兒何等靈慧,你會想不到探問我的身世?你就沒想過你的公子到底是什麼來歷?關於我的事情,你一定知道得比我多吧?」

「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一個下人啊。」柳兒面色蒼白,眼睛裡蕩漾著絕望。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只剩下琉璃盞一點如豆孤燈,半明半暗中,照見慘淡的兩張臉。

過了一會兒,歐陽覓劍忽然又笑了:「就算你不知道,你那個比狐狸還機靈的爹,總該知道我母親是誰吧?」

柳兒一驚,轉身正看見,門檻上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個憧憧黑影。

「爹你——」

歐陽覓劍卻沒有回頭。

「公子,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兒啊……」是總管江思源,他微微嘆息,抖開了袖中的一件物事。

柳兒看見那是一幅畫,淡墨輕筆,燈光中不甚分明。

「公子,那是你——」柳兒輕道。

歐陽覓劍回頭一看,頓時大驚失色。

「謝姑娘——」

小謝聽見這個稱謂,茫然不解的望著歐陽覓劍。

「我並不姓謝啊。」

「你不姓謝?」歐陽覓劍愣了,燕子小謝,難道說小謝只是她的名字?「那你姓什麼?」

小謝一笑:「不知道。我是個孤兒,蒙義父撫養長大,並不知道自己本來姓什麼。」

看她輕輕鬆鬆的樣子,似乎牢獄之災一點也沒有影響她的情緒。她手腳都在麻繩縛著,兀自蜷在牆角,揚起一張微笑的臉。其實以燕子小謝的那種超凡脫俗的武功,小小几條麻繩,普通一間土牢,未必奈何得了她。圓天閣的這些打手們,可是太也粗心大意,哪裡像是幾十年的大家風範。

「嘻嘻,我就知道你要回頭來找我的。」小謝笑道。

歐陽覓劍不語,輕輕的展開了那一卷畫。畫中一棵高樹,形如青楊,上有白紋,花大如盆,狀如白蓮。

「這是木蘭花樹。」歐陽覓劍輕聲道。

小謝見畫,不由得換了一副肅穆的面容:「原來你也認得。」

只是樹下還有一個青衫磊落的年輕劍客,拈著一瓣落花,神情甚是落寞。看那眉目身量,勘勘與歐陽覓劍毫無二致。畫上還題著一首詩:「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征帆送遠人。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

墨色清淡,筆力纖秀,卻像是女子的手跡。

「這幅畫關係到我的身世,我正在查這件事情。」小謝道,「所以,我見了你一眼,就不遺餘力地追蹤過來。你明白了吧?」

「然則這畫中之人並不是我。」歐陽覓劍淡淡道。

以絹的陳黃來看,至少是十多年前的遺物了。小謝微微頷首:「所以,我也很奇怪。那人是你的……」

兩人對視一眼,俱是不能再言語。

「走水了——走水了——」外面忽然喧鬧起來,跟著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歐陽覓劍傾聽一回,不覺驚道:「糟了。」拔腿就走。

「還不放了我?」小謝忙問。

「你自己又不是走不了。」歐陽覓劍已經消失在過道盡頭。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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