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陌上花之木蘭花樹 第一節

霜月,江鄉。

白霧茫茫,早晨的寒氣尚未褪去。一個身穿白袍如水的騎馬人,在江岸的長堤上若隱若現。江風清冷,輕輕的撩動著白衣人的面紗,像一團白雲,在衰草寒煙之間徘徊。

汛期已過,風平浪靜。淡淡煙波之間,僅一隻小木船沿著一線水痕,不疾不徐的滑動。船篷閉得密不透風,只有一聲一聲的嘯葉不時放出,清亮悠揚,劃破江面上凝結的沉鬱。

白衣人忽然勒住馬,一躍而下。他把韁繩系在一棵落光了葉子的老柳樹上,倚著樹盤腿而坐,眺望江面,竟是再也不走了。

江上的小船緩緩逡巡,仍是順著水流滑下去,漸漸隱沒在霧色中。

突然,小船上飛出了一個黑影,象燕子一樣掠過水麵,逆流而上,足尖點出一小串細碎的浪花。白衣人見狀,顯然是吃了一驚,不知不覺立起身來。

「是踏莎行——」面紗後傳出一聲低嘆。

話音未落,影子已經鬼魅一樣落到了白衣人面前。一襲黑色的長裙在江風中飄拂,看來娉娉婷婷的,只是也用斗笠面紗蒙住了面容。

一時間黑白二人站定了,你瞧著我,我瞧著你。

「你是誰呀?」黑衣女子的聲音,像銅壺滴露一樣清泠泠的。

白衣人冷然道:「是不是該我問你才對。你我素昧平生,從白帝城到江鄉,你一路跟蹤,究竟是何用意!」

「嘻嘻,」那女孩子輕輕一笑,斗笠微微顫了起來,旋即一本正經道:「也沒什麼用意。我就只是想仔細看看你的模樣。」

「嗤!」白衣人轉身便去牽馬,不再搭理女孩。那女孩急了,腳步一晃,竟然搶了個先,自己就跨在了馬背上。身法之快,匪夷所思。

「你——」白衣人顯然生氣了。

女孩一手揪住了韁繩,認真道:「我在鐵棺峽芟子堆看過你一回,沒瞧得清楚。你把面紗揭了,給我細瞧瞧,沒問題我就讓你走。」

白衣人默然不語。

「我不是要跟你鬧著玩兒。你一個大男人,不會這麼小氣吧,別人看看你也不行?」女孩子進一步勸誘。「就看一眼,嗯?」

「我勸你趕快下來,否則休怪我無禮。」白衣人不耐道。

女孩沒動。

白衣人輕輕「哼」了一聲,擊掌三下。

隨著一聲長嘶,那匹馬猛然揚起前蹄,又踢又跳,圍著老柳樹轉起圈子來。「啊——」女孩一聲驚叫。白衣人這馬顯然訓練有素,平時安安靜靜的,主人一聲令下,立刻可以甩掉馬背上的外人。女孩頗為緊張,死死抓住了馬鞍不放。馬又踢又撞,揚起一片片煙塵碎草。女孩力氣不大,只是動作靈活機變,居然沒有被這神駒掀下來。白衣人只管冷眼瞧著。

忽然,女孩的辮子落了出來,被一根柳枝勾住,跟著又纏了好幾圈。白衣人一驚,立刻拔出了佩劍,削向女孩的頭髮。

就在這時,女孩輕輕一蹬,離開了馬背。只見裙裾在空中一划,她翻了個筋斗,雙足一勾,倒掛在柳樹梢上。

「好漂亮的輕功。」白衣人本想助她削斷頭髮,劍到一半,生生頓住,冷笑道。

女孩已動手解開了勾住的髮辮,一頭青絲紛紛揚揚灑了下來。剛才的情形本來萬分危急,頭髮被掛著,若被馬一帶,非拉傷頭皮不可。所以她當機立端放棄那匹馬,跳起來翻到樹上。只是斗笠面紗,不免就落了下來,露出一張秀氣的瓜子臉。

白衣人注視著她的面容,若有所思。

「呵呵,還想砍死我?」女孩指著他的劍,笑吟吟的。

「燕子小謝。我與你們三醉宮素無瓜葛,又何必得罪你。」白衣人還劍歸鞘。

女孩聞言,一個翻身盈盈落地:「哼。我都不知道你是誰,你倒認得我。」

「煙霞五湖,朗吟飛渡。君山三醉宮的威名,天下誰人不知。」白衣人雖是笑著,語氣顯得頗為生硬。「剛才你從江上踏浪而來,婆娑如舞——我就猜出你的師承了。」

「哦——算你厲害。」原來這個追蹤白衣人的黑衣女孩,正是洞庭沈神醫的義女,廬山派門下弟子,名喚小謝的。她雖然年紀輕輕,出道不久,但憑著一身出神入化的絕頂武功,在江湖上也闖出了一些小小名頭。「燕子」二字,就是贊她輕功靈妙,行動有如紫燕翩飛,蜻蜓點水,難覓蹤跡。為著這個,白衣人倒也不難叫出她的名號。「好吧,既然你知道我是沈神醫的女兒。給個面子——」

「沈瑄於我何干!」不料白衣人傲然道。

一聽這話,小謝不由得大怒。她的義父不要說是武功卓絕,就沖著那一手起死回生救人無數的醫術,江湖上任誰提起,不是恭恭敬敬的尊一聲「神醫」。這個白衣人可也太囂張。「敬酒不吃吃罰酒啊你!」她猛然抽出右手,朝著白衣人腦袋上扇過去。

白衣人不免一驚,慌忙躲閃。卻不料這一招是虛招,他想不到小謝的左手飛快的帶出一柄佩劍,白光從面前掠過。

就在那一刻,白衣人的面紗終於被小謝的劍挑了下來。

「真的是你呀——」她瞪大了眼睛,注視著那張陌生又似熟稔的臉,不覺停了手。

寒風撲面,白衣人又氣又惱,雙掌錯出。小謝正在發愣,不防被他三下兩下的點著了穴道,跌倒在地。「你——」正待叫嚷,連啞穴也被他點了。白衣人忿忿的抓起斗笠重新戴上,跨上馬自顧自的走了。

小謝氣得發暈,心想此人好生小氣,卻只見那白馬兜了一圈,又回來了。白衣人到底不敢走,似在猶豫著該不該放了她。小謝拚命地朝他瞪著眼睛。這時遠處傳來了陣陣馬蹄聲,白衣人一凜,仔細聽了聽,低低的哼了一聲。

來的是一隊短衣佩劍的武士。小謝暗暗吃了一驚,看他們衣衫華麗,神氣倨傲,連馬鞍上都飾著銀器,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家丁,卻又是什麼人物呢?

為首一個五十開外頗為精幹的老頭兒,細細的打量了一番白衣人,忽然道:「可是歐陽公子?」

「嗯。」白衣人漫然的哼了一聲。

「在下總管江思源,奉姑老爺之命,帶閣中弟兄來迎大公子回家。我們找了幾天,都沒接到,想不到在這裡遇見公子。」老頭兒看來功夫不弱,卻一邊說,一邊微微顫抖,似是十分激動,連聲音都有點走樣了。

「爹爹去世,多少天了?」

「已有十六日了。天氣冷,棺槨還停在閣中。就等著公子趕回來看最後一眼再下葬。」老頭兒頓了頓,又湊上前去,低聲道,「閣主之位,也還等著公子去繼承。」

白衣人聽在心裡,卻似無動於衷,只是模模糊糊說了一句什麼。老頭兒見狀,不免有些失望露出來。然則也沒說什麼,他轉身招呼了一下,於是一行人馬簇擁著白衣人往前去。

忽然,白衣人想起來了,指了指坐在地上的小謝:「把這個女孩子帶回去。我有話要問她。」

一個武士策馬過來,拎起了小謝放到馬背上。小謝被拎得極不舒服,忍不住撇了撇嘴。白衣人見狀又道:「給她一匹馬。」那武士只得跳下來步行,替小謝牽馬。

一隻短短的捲軸從小謝黑色裙裾下面掉了出來。捲軸上系著褪了色的紅線。江思源看見了,順手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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