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陌上花之屏上暗紅蕉 第一節

秋風起,白雲生。

一縷青絲從髮髻中露了出來,在額前飄搖。薛華丹翹起指頭,揪住了,看那發梢在霞光中微微透著明黃,不由得嘆了一口氣,纏繞了幾圈,掖回白頭巾裡面。

山頭上最後一抹殘陽也收去了。淡淡的霧氣從四周的密林中升起,慢慢的聚滿了歸雲谷。這座青瓦白牆的小小觀宇在夜色中,宛如一道剪影。浙東名勝天台山以北,古驛道過處,這座蒼茫蔥翠的斑竹山,正一點一點被幽幽夜色掩藏。

薛華丹攏了攏輕薄的羽衣。天頂一彎新月,淡如蛾眉。她不免焦躁的來回踱了幾步。

霧色深處,終於出現了一個朦朦的人影。那人一襲黑衣,移動極快,燕子穿花一般掠過崎嶇的山道。薛華丹還沒看得仔細,那人就翩翩的就逼到了眼前。

「薛姐姐——」

燕子「噗」的一下子摟住了白衣女冠,一面嘻嘻的笑著,一面拽住華丹的袖子:「姐姐想死我了。」

「少來啦,還不放開我——」華丹笑著,順手扯掉了來人的黑色帷帽。

帽子下面露出少女的面孔來,眼睛亮亮的,笑成了一彎。只是頭髮凌亂,顯出幾分風塵憔悴之色,與那張清稚的面孔頗不相符。

「小謝一路上辛苦吧?」

「就是嘛,」唐小謝故意撅起嘴角,「人家千山萬水的帶東西給你,還不快快設宴接風。」

「這鬼丫頭!」薛華丹接過少女的行李,一面推開身後的陳舊的觀門。悠悠長「吱呀」一聲,驚起了烏桕樹上的鵲鳥,撲拉拉飛上天去。

「好香啊!」小謝忍不住讚歎道。

「什麼?」薛華丹眉毛一挑,迅速的瞟了小謝一眼。

「我說這山裡的空氣好香,樹葉的香味,百草的香味,還有露水霜華,令人嗅之忘俗。在這樣好的地方修行,姐姐真是有福氣。」

薛華丹淡淡的笑了,眼角漾起一縷細紋。小謝見狀,忽然一驚,想起來自己是說錯了話,什麼福氣不福氣呢,這話怎生對華丹說得。然而薛華丹似不介懷。小謝也只好搭訕著,挽了女冠的胳膊,一同跨入院中。華丹回身,死死的拴住了道觀的大門。

薛華丹在香積廚下忙碌的時候,唐小謝就一個人坐在庵堂上,一邊品著華丹用歸雲谷底的陳年露水煮的雲南普洱,一邊細細的打量這間精舍。自從薛華丹三年前出嫁,然後守寡,然後出家,小謝還是第一次來看她。精舍很小,一個僕役也見不到。薛華丹並非普通修行的女冠。薛家原是劍南一帶的望族,在武林中勢力也不小。華丹的父親薛鎰至今做著雲南節度使,割據西南一方。錦衣玉食里長大的嬌小姐華丹,卻選擇了空谷幽居,青燈黃卷中了此一身。

不知怎地,自從跨入華丹的地方,小謝總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揮之不去。是一種寒冷的什麼,腥濕的什麼,陰陰的粘在身後。趁華丹不注意,她忍不住回頭一看,然而什麼都沒有,只是平平常常的小屋子,竹簾、矮几、香爐、杯盞,看不出半點異樣來。

也許是山居裡面,潮氣太重了吧?小謝推開了窗扇。

窗外對著後院,園中有幾棵一半凋零了的樹木,還有一些不大的美人蕉。已是初秋了,這些美人蕉依然灼灼其華,猩紅如滴。想來華丹閑居無事,卻把這些花兒侍弄得如此精神。隔著窗子看了一回花,忽然又覺得頭暈,竟像是有什麼東西明晃晃的刺了眼。

小謝驀然回首,卻看見背後牆上掛了一軸小照。只是一個淡淡的側影,衣冠勝雪,青鋒曳地。小照上一個題字也無,看筆法拖曳,似是出自華丹之手。那人的面目畫得不甚了了,只覺得眉宇間霜氣冷冷,又似鬱郁於衷。小謝瞧著瞧著,越看越不分明,竟然獃獃的移不開目光了。

「你竟不認得了么?」華丹的聲音忽然飄了過來,「這是陸希潘。」

小謝立刻轉過身,慚愧的笑了笑。陸希潘,正是薛華丹的亡夫,當年人稱「千山暮雪」,圓天閣七大名劍之中,排名第一。

華丹順手關上了窗,把燈點了起來,一時小屋中漾起了桔色的暖意,小謝帶來的包裹,靜靜的蹲在小桌上。

「是什麼?」

「是梅子,雲南的梅子。」

陸希潘叱詫江湖的時候,圓天閣還在歐陽軒手裡。那時唐小謝尚未出師。她只見過陸希潘一面,就是在薛華丹的婚禮上。陸公子風采翩然,折倒滿堂英雄。華丹蒙著蓋頭,靜靜的守著夫君,新人如玉。後來小謝開始闖蕩江湖的時候,陸希潘卻已經帶著愛妻退出圓天閣,在江南買田置地,再不涉足武林紛爭。那一年圓天閣人事驚變,他也是不聞不問。小謝總惦記著要去瞧瞧薛家姐姐,一面也是好奇這琴棋書畫神仙眷屬的日子。不想沒過幾年,卻傳來了陸希潘病危的消息。圓天閣的新主子歐陽覓劍知道了,立刻派出樓中第一的名醫墨尋無,務必要救了陸希潘性命。豈料人算不如天算,待墨先生匆匆趕到江南,卻只撞上一具碩大的楠木棺槨,一個瘦鶴孤鸞一般的未亡人薛華丹。

華丹出身富貴,年輕貌美。陸希潘屍骨未寒,輕浮之人就紛紛揣測她會再醮。然則三月之後,薛華丹不顧父母懇勸,斷髮出家,在斑竹山隱居修道。一段武林中人人稱羨的美滿姻緣,收場也是凄美無倫。

「雲南的梅子太多了,我都看花了眼。伯母特異挑了這幾樣,是姐姐最喜歡吃的。」

華丹翹起蘭指,拈了一粒梅子,含在嘴裡。

唐小謝是吞下了一半的話。記得薛夫人還跟她說,陸希潘和薛華丹婚後半年,才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歸寧,一起嘗遍了薛府上的種種蜜餞。薛夫人托小謝帶過來的,只怕還有當初新姑爺讚許的那幾色梅子罷。

「他們怎麼說?」華丹問。

小謝想了想,道:「伯母依舊是不舍,說姐姐年紀輕輕的,陸姐夫也沒留下一男半女。她就你一個嫡出的孩子,獨自流落在外頭,怎樣也不放心。伯父也急。」

華丹輕輕的「哼」了一聲。

「伯父說姐姐……」小謝看了華丹一眼,「姐姐若是不願守著,萬萬不要勉強自己。說雖然圓天閣的勢利如日中天,堂堂的劍南薛家,卻也不會怕了他們。」

華丹站了起來:「父親仍是這般意氣用事。圓天閣什麼相干,我又何曾把他們歐陽世家放在眼裡。若不是自己願意守節,誰還勉強得了我。」

小謝笑了。

「我在雲南姐姐府上的時候,聽伯父說,姐姐小時,有一個道姑上門來看相,說姐姐身體不好,又命犯孤星,須得從小就出家修行,方可一生平安。」唐小謝道,「伯母聽見,氣得不行,立時就把道姑趕出門去,後來也沒誰把這事兒放在心裡。而今伯父重提此事,傷心得不得了,說難道真的被那道姑說中了。」

華丹不語。

「我最近這兒有點不舒服,大約還是那年小產落下的病根子。你說怎麼辦?」薛華丹忽然問小謝,一邊按著小腹。

小謝臉上一紅:「我怎地知道。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義父雖然是名醫,我卻沒能從他那裡學到多少真東西。要不然我回去替你問問義父,或者——小緣也懂得很多。」

「小緣。」薛華丹冷笑道,「那個陳緣陳姑娘,不是嫁給了圓天閣閣主歐陽覓劍了么?」

「啊,是啊。」小謝轉過臉。

唐小謝有些憂鬱的想到,雖然只有一次,薛華丹淡然的提到了陸希潘。但是她們都分明的感覺到了,那人清冷的眼神,一直從牆上的小照中垂下來,流淌在夜晚迷離的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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