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逝雪 第十節

那幾日攬月城裡喜氣洋洋,只有兩個人沒有向我祝賀新婚。

一個就是梅絡煙。

那天早上我起來出門,看見他醉倒了,伏在茶几上。那張床真可憐,我從來沒睡過它,讓它形同虛設。甚至當它披紅挂彩,等著迎接新人,到頭來依然是一場空。

不知道他夢見了誰,表情這樣悲苦,是梅梅?桌上傾倒著酒杯,他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其實我也可以翻臉不認。但是,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可計較的?

神窖的鑰匙在微雨身上,那個姐姐瞪著我,死不肯交出來。

「宮主,我若是你就殺了那個賤女子。」

我不用說話,只是瞅著她。

她死死的按著荷包:「宮主我知道你——」

你知道什麼?

她忽然面色蠟黃,知道多了,未免成為下一個幽雲吧?但是她居然鼓足了勇氣:「宮主,只要沒有那個姓梅的女子,他就會喜歡你的。」

我笑了。連我自己尚不明白,你能說得清?但是那一刻我感動了,忽然很想去抱她,於是我伸出手臂。

「我看你還是給我罷。」

她被我放倒在地。我從她身上躍過,拾起了鑰匙。

梅絡煙用她一貫的淡然的眼神看我,但還是沒能掩飾住一縷哀怨。那一縷哀怨足以讓我大感快意。「梅姐姐,原來你真的這樣喜歡他啊?」我得意洋洋。

「喜歡他,卻死也不肯嫁給他,偏生要折磨人家。」

梅絡煙咬著嘴唇,不敢與我對視:「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被你們蟄人毀了容貌,早是心冷如鐵。」

我一把扯下了她的面紗,那張寫滿恥辱的美麗動人的臉。

「你胡說。」我厲聲道,「當著驚鴻宮主的面,你還要胡說。攬月城從不做這種事情。」

她如果不是手被縛著,一定想撕裂了我。

「你明明是自殘!」

梅絡煙冷冷的,不否認。哪個女孩子都把容貌看得要緊,她居然下得手自毀形容,這等狠辣,我都學不來。

我笑了,貼著她的耳朵低聲道:「進過『化生池』了吧?」

她渾身一震,我知道她想到了什麼。在提到這三個字的時候,連我的心裡,也寒了一寒。

「那一年秋天,你被蟄人捉了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外面的人無法知道,可以由得你隨便編排,可是對於攬月城的人,你別想守住那點可憐的秘密!」

不愧是梅絡煙,峨嵋派最傑出的女俠,說起話來面不改色:「是當時的城主夫人想收我,我誓死不從命。」

她說的城主夫人,是我的舅母。當時的城主是我舅舅,蟄人有史以來最不堪的懦夫。當然現在,他們早已都被姨媽殺死,取而代之。

「進過化生池的,誰能夠超生?可是我們梅姑娘居然沒有變成吸血鬼,奇蹟呀奇蹟。舅母何等厲害的角色,會半途放過你?」

梅絡煙盯著我:「是的,是你舅舅放了我。所以你舅媽很生氣。」

我當然知道,姨媽常常跟我說起。那時候,倘若不是城主和夫人兩個,為了一個「化生」的事情而夫妻反目,她也沒有機會趁虛而入,奪得城中大權。

「梅姐姐,」我越來越覺得好笑,「你堂堂峨嵋弟子,就這樣怕死,以至於委身仇敵。」

「我是自己情願的。」她淡淡道,「你舅舅其實是個很善良的人,不像你舅媽和你姨。」

我驚呆了,梅絡煙總是讓我吃驚,但這一回我幾乎不敢相信。

「那你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肯放過他!你自己失身於我舅舅,卻還牽扯了他這些年。」我厲聲叫道。「說什麼毀了容,就不嫁。只不過是怕嫁了人,你那點秘密就守不住吧了?峨嵋的梅女俠,竟然與拜月城主有私,恐怕名門正派誰也容不下吧?倒不如出家修行,於清名無毀,呵呵,真是好主意。——可你明明知道,你不嫁,他就會等一輩子,追一輩子。這一來他還是你的。梅絡煙,你好陰險!」

梅絡煙道:「我的確是為了你的舅舅,才守身不嫁。你要怎樣想,我都沒有辦法。表哥的心意,不是我能夠左右。」

我氣得說不出話。

「其實這是兩回事。我和表哥青梅竹馬,難以兩忘,所以他一意的要等我。可是人間的緣分,並不因此而定。」梅絡煙朝我瞥了一眼,「譬如我會遇見你舅舅,又譬如表哥會遇見你。」

我哈哈的笑了:「他遇見我?你當我是他的誰呀。你們打小一塊兒長大,他在崆峒後山坐關的時候,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等著的就是娶你為妻。我又何嘗在他心裡。你對他不起,可是在鳳凰嶺上,生死一刻的時候,他惦記的還是你!」

梅絡煙瞧著我,微微的搖了搖頭,低聲說了一句什麼。我的眼淚倏然而出。

還有一個就是方姑姑。

我說過,方姑姑活了一百歲了。我剛剛來的時候,被關在攬月城的化生池底,她來給我送葯,那時她就說她一百歲。後來我住進了驚鴻宮,穿上了那身明艷的灰色衣裳,她來給為我在前額上洒水,那時她還是一百歲。再後來我獨自到大孤山深處,采來千年的杜鵑木,做成棺床,被她看見了,她依然對我說已經活了一百歲。是不是人到了極老極老的時候,年歲便只是一個符號?反正對於嗜血為生的我們,生與死,並沒有太多區別。姑姑自己,對於年齡的問題就相當不看重,她看著我,時時地說起,該完的時候就要完。

「姑姑,你一定推算得准?」我用宮主的架式去問我的女巫。

「一點沒有錯。」

我長嘆一聲。沒有算錯就好。她翻開火爐里的灰,從裡面挖出一把匕首。我就接了過來。

女巫追問:「宮主你恨不恨我?」

我知道她說的是化生池的事情。我不恨,已經無所謂恨了。我說:「你放心,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報復。」

女巫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該完的就要完了。這是善惡到頭。」

她吞下了一枚算籌,又一枚。那些算籌里吸飽了百年的冤讎和惡毒,可以殺死大孤山裡最毒的蝮蛇。女巫翻出了渾濁不堪的白眼。

「善惡到頭——」她沙啞的歌唱著。

我靜靜的聽著。

「宮主不會要我的血吧?」

「當然不會。」虧她怎麼想的,我會要一個吸血鬼的血!

她慘白的臉色,變得蠟黃。我好奇的看著,原來吸血鬼死起來是這個樣子的。

「方姑姑,」我終於問她,「當年我母親破門的時候,你是知道的。但你沒有告發她?」

垂死的女巫在微笑。

「謝謝你,方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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