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回 離鸞別鳳煙梧中

還鄉恰是中秋月圓的前一日。小舟破開蒙蒙的晨霧,煙波浩渺的洞庭湖中心慢慢露出碧色蒼蒼的君山島。碼頭上倚立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殷殷望著平靜的湖面。

上次回君山島,還是三年前。現今吳霆遇害身亡,樂秀寧遠嫁吳越,吳夫人病故,就連小丫頭青梅亦不知去了何處。家人僕役漸漸散去,三醉宮空空蕩蕩,如大海中孤涼的一葉棄舟。

「舅舅安好。」此情此景,沈瑄竟也說不出別的話來,胸中萬般疑惑不解,也只好暫且按下。

接任掌門的話頭,吳劍知卻也沒重提起。只是引了他回宮,備下酒飯接風,又一一問詢起別後這半年的事。

沈瑄忍耐不住,先說起了在無根島重遇蔣靈騫的事。吳劍知聽聞,一下子怔住了,臉上白了白,半晌沒說話。這樣的變故自然也落到沈瑄眼中。

「這是好事。」吳劍知沉吟良久,終於道,「你二人磨難多年,總算修得正果,這是好事。她為何沒有和你一同回來?」沈瑄便將原因說了。

「蔣姑娘慢一步過來也好,我們便有時間細細準備婚禮。你倆就在三醉宮完婚,我來出面請人,這就發帖子。婚事一定要隆重。」

沈瑄苦笑道:「舅舅不必費心。我和蔣姑娘不打算……」吳劍知打斷他:「瑄兒,你和蔣姑娘算起來都是我的師侄輩。你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自當操辦此事,不能讓江湖上的人,再說你們的閑話。這也算我們洞庭派對蔣姑娘的一個交代。」舅舅的話也頗有道理,沈瑄不好反駁,心想等離兒回來再看她的意思。

轉瞬間便擬好名單,請下的客人不太多,卻都是武林中有分量的前輩,包括廬山、武夷、鏡湖各派的一些長老,多是吳劍知和沈彬的舊友世交。名單末尾寫著「葉清塵」三字,沈瑄心有所動。

吳劍知道:「你來晚了,重陽節葉大俠還是在這過的,前幾日才走。」

那麼,必定是去赴無根島之約了。想到葉清塵和印月苦盡甘來,又想到自己將來漫長的日子,亦有幸福在彼方守候,覺得這世間多少還是有些微溫暖的。

夜晚,甥舅二人坐在燈下,一張一張書寫請柬,彼此沉默不言。

吳劍知的書法依然漂亮,但執筆的手卻在燈影下不住顫抖。當日樂秀寧刺殺他所留下的傷,應該還遠遠沒有恢複。想到這些,沈瑄已是什麼都不想再追問了。

夜闌人靜,彷彿風暴前的湖面。安寧的空氣中甚至有些恬美的氣息。

半夜裡不知怎麼,沈瑄忽然一驚而起,額頭上全是冷汗。

碧天如水,雁過輕雲,更鼓拖著長長的三聲響。三醉宮的深處隱約傳來一些低語,待要細聽時,卻又飄得遠了。沈瑄覺得奇怪,這三醉宮門戶蕭條,已經沒什麼人住了。是誰在竊竊私語呢?凝神細聽,發現聲音是從吳劍知的書房裡傳出的。他心中一凜,悄悄披衣起來,向書房走去。

「我不同意。」「四師弟死得早,他留下的獨生女兒,我們本就應當多加照顧才是。從前那些恩恩怨怨……」「那是自然。但瑄兒娶她不宜。」

「我勸你看開些。瑄兒不娶她,也決不會要別人。你難道忍心誤了他一輩子?」不知吳劍知是在勸說誰,這人為什麼要對他的婚事發表意見。沈瑄覺得那聲音似乎在那裡聽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那人似乎在考慮吳劍知的話,一時默默無言。

過了一會兒,吳劍知輕聲道:「不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那是什麼滋味!你也知道的。」那人「哼」了一聲,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經書是假的?」吳劍知好像是愣住了,半晌不語。

「你明明知道是假的,居然還認認真真抄了一份留在碧蕪齋,讓我帶走什麼『真本』。你怎可以這樣?你不知道練假經書有什麼後果么!」那人埋怨道,聲音雖大,卻明顯中氣不足。

吳劍知緩緩道:「真正的《江海不系舟》,師父臨終前讓我看過一次。所以經書一偷回來我就知道是假的。這可能是天台派的圈套,也可能是別有差錯。我曾經懷疑是三師弟掉了包,後來才知道錯怪了他。但不管怎樣,當時我們動手偷書,已是大錯特錯了,還有什麼可說。」

「我就知道,你給我假書,是為了懲罰我。可是……」

「我可以明白告訴你,在偷書這件事上,我是大師兄,當初沒有勸住你們,事後當然也沒資格懲罰。但是……我之所以『只是』這樣對你,因為你是恩師的兒子。」

是爹爹,爹爹還活著!沈瑄的心都快從胸腔里跳出來。他不假思索地沖了上去,一把推開書房的門。

屋裡的兩個人看見他突然闖入,都嚇了一跳,吃驚地瞪著門口。然而沈瑄的表情更是驚奇,他分明看見燈下坐著的那人,是天台山的老僧枯葉!

半晌,吳劍知方才苦笑道:「瑄兒,我急著叫你回來,是因為你父親回來了,他想看看你。」沈瑄不敢相信。這個衰朽憔悴的老僧,難道真是自己的父親,記憶中那風采翩然的洞庭君子么?他緊緊盯著那張被風刀霜劍刻滿的老臉,發現他眼角中漾出了點點慈淚。

「爹爹!」他撲了過去,抱住沈彬的膝頭,失聲痛哭起來。沈彬輕撫著愛子的頭髮:「本來不想讓你知道,只打算躲在屋子裡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不想還是被你發現。」沈瑄拭去淚水,抬頭道:「爹爹,當時你流了那麼多血,那麼多……後來是怎麼得救了?」

沈彬凄然一笑:「你不知道閉穴之法么?內功深厚的人,當一刀插下去的時候,及時把穴道閉上,就不會流多少血,將來還可以再活過來。當然,如果那一刀插進心臟,就止不住血,誰也救不了。當時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假的……」沈瑄默默搖頭,那充斥了整個童年記憶、漂滿了整個浩瀚洞庭的鮮血,原來是假的。

「那時我被逼自盡,就用了這個法子。但這是不可告人的,在江湖上,『沈彬』已經沒了。我只好毀了面容,剃度為僧,四處流浪。」

沈瑄聽了這故事,心裡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說不出。從前對父親的種種幻想一下被擊得粉碎,連渣滓也沖得乾乾淨淨。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現實。他望著父親垂垂衰老的面容,只是道:「爹爹,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忽然,他心中一動,想起一件事,心裡一陣陣發涼。

沈彬又道:「今日我們父子二人總算見了一面,我也無憾了。明日我就動身回天台山,不再來了。」沈瑄顫抖著聲音問:「爹爹,你知道『碧血毒』吧?」沈彬淡然一笑:「蔣聽松是我殺的。」

「什麼!」吳劍知嚇了一跳,「師弟,你把蔣聽松也殺了?」

沈瑄緩緩站起,他的心已沉淪到極點,絕望到極點:「難道真有這樣深的仇恨么?」沈彬道:「倒不是為了仇恨。本來,蔣聽松逼我自盡。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機報仇……不過後來,我發現他也是個傷心人,也就算了,從此住在山裡,採藥行醫,了此殘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派扯上瓜葛,竟找到山上來。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傷,又留你不住。實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對你動手,那小姑娘又離得太遠。我要救你性命,手頭又沒兵器,只好撿了你的劍,從樹叢後偷襲老怪。」原來父親是為了救自己。那天蔣聽松神志發狂,如非受襲身死,自己也就死。想到這裡,沈瑄更加難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還有武功,本來也不會用『碧血毒』。但蔣聽松讓我們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系舟》。我練了之後,全身武功盡失。不是自己及時設法治療,連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見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殺他……我自知對他不住,後來又上赤城山,把他好好安葬了。」吳劍知在一旁聽著,心裡焦慮,不住看著沈瑄臉上的神情。沈瑄心裡卻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離兒交代呢?如果離兒要為她的爺爺報仇,他要怎麼辦?

沈彬也看出他的痛苦:「我當時也來不及想,這會妨礙你的婚事。你的未婚妻子若要報仇,就讓她來殺我,你別和她計較……」

「爹爹!」沈瑄重又跪在父親面前。

月亮斜斜掛在西天。天亮之前,沈瑄恍恍惚惚走出,也不知該向哪邊去。他的那間院子里盈盈亮著一盞寒燈。燈前有素影搖曳。走近一看,不是離兒是誰?

怎麼這麼快?沈瑄腦子裡只有這麼幾個字。為何這麼快,就到了最後審判的時刻。

「瑄哥哥!」蔣靈騫站在門口招呼他,表情恬靜。他不想讓離兒看見自己慌亂的眼,一手扇滅燈燭,拉著她回到屋裡。

稍稍理清思路,他開口道:「葉大哥和印月師父會了?」「嗯……」蔣靈騫笑了笑,沒有說旁的話。

「不是還沒到中秋么?」他有些奇怪。的確,明日才是中秋。難道是還沒見面,那麼為什麼……

蔣靈騫卻說起別的話:「我看你的被子還是熱的。你怎麼睡到半夜跑出去了?」沈瑄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熱。」

蔣靈騫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覺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