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回 雷驚迷夢

還是在當年那間布置優雅的大廳里,吳越王妃周身筋脈都被重創,再無還手的能力。那座假山盆景一毫無損,大花瓶卻打得粉碎,零落的桃花和銀色的瓷片混在一起,又像是血,又像是淚。

吳越王妃拈一朵破損的桃花,微微笑道:「你拿到經書,果然把武功練得很好。如今武林年輕一輩中,除了不多的幾人,比如葉清塵和歐陽雲海,其他人已不是你的對手。」

沈瑄道:「王妃不必過獎。王妃的技藝遠勝在下,若不是近日來身上毒質發作,功力有所減退,在下也不能在三百招之內取勝。」吳越王妃慘然笑道:「你太謙虛了。我練了這無影三屍掌,早料到是玩火自焚。」

沈瑄道:「天台派的內功走純陰一路,你體質寒冷,卻要強練我派的至上內功『不系舟』,陰陽不能調和,要不是你功底尚厚,早像我一樣吐血而死啦。你不能練成正宗的洞庭內功,居然另闢蹊徑,用『不系舟』里的上乘功夫創出了無影三屍掌這樣的邪魔武功,我爺爺若泉下有知,也會被你氣死。好在你自己也知道,你沒有上乘內功,總是抗不住屍毒內侵。本來你今日自食其果,這些年的罪孽也算償還了。但我曾答應過蔣姑娘,一定要為她報仇。」吳越王妃道:「我可以為她償命。其實我來這裡和你決鬥,無論勝敗,都沒有打算再出去。」

沈瑄知道,吳越王妃是把這個迷宮視為自己的「歸宿」的:「你是不是想到那裡去死?」吳越王妃點點頭:「不錯。煩你跟我到那個有石棺的屋子裡去。另外,我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辦。」她見沈瑄遲疑不定,又道,「你殺了我,就可以離開這地方。你從前不是走過么?別的出路有鏡湖派和海門幫的人看守,想來你也不願和他們夾纏不清。那條路是武夷派的人把著,紅梅仙子雖躁,還不是討厭的人。」原來范定風的布置,她早就了如指掌,「你不用擔心我要你陪葬,因為我還有求於你。」

沈瑄道:「什麼?」吳越王妃道:「錢世駿這一回帶著人回來,我早已算定難逃劫數,認了命。不過,我死以後,丹兒必然陷入絕境。我殺人無數,卻從沒讓丹兒的手上沾過一滴血。我求你看在你二人一向的情誼上,保護他性命。」

沈瑄心裡一震,她還不知道錢丹已經死了,而且死在她自己設的圈套里。要不要告訴她呢?沈瑄望著她凄涼心酸的神情,終究不忍,只澀澀道:「放心吧!」吳越王妃釋然,走到盆景後,撥開了機關。

那條仄仄的地道和三年前並沒什麼兩樣,事實上從那以後再也沒人走過。沈瑄跟在吳越王妃身後,一句話也沒有。山谷里只有足音在回蕩,一聲,又一聲。兩人都各懷了一段長長的記憶。

石室里的長明燈晦暗如睏倦的眼睛,又如遊絲一脈的氣息。沈瑄推開石棺的蓋子,吳越王妃卻把手伸進去,又打開石棺里的機關,露出下面的階梯來。「這不是我真正的壽材,我是準備埋在下面的。」她解釋道。

沈瑄想起了曹操七十二疑冢,暗自搖頭。那塊刻著「江海不系舟」的石板橫在棺底,吳越王妃道:「多少人為了這勞什子送命,誰料到竟然被你練成了。」

在下面的那間石室里,那香案已重新布置好了。一排白白的蠟燭飄出悠悠的火舌,流下的燭淚在燭台上積成一座小山,形成千奇百怪的樣子。青瓷瓶插著桃花,嬌艷如血,在白牆上映著淡淡的霞影。香案下面有一隻巨大的青銅香爐,累累積著多年的香灰,三支秘制名香吐著馨香的煙氣。

吳越王妃抓出一把紙錢,在蠟燭上點燃,投入火盆里,靜靜看著它燒完,又抓過一把。沈瑄立在一旁,頗為好奇。

吳越王妃低聲念了一段經文,神情已十分安詳,默了一會兒,又道:「湘兒,娘又來看你了。這一次,娘再也不走,永遠陪著你和你爹爹。你高不高興?」原來除了錢丹,吳越王妃還有一個孩子!

吳越王妃又添了一把紙錢,徐徐道:「今年娘本來備了很好的禮物,可匆忙間沒帶來,湘兒,你不怪娘吧?今天是你的生日……」

沈瑄愕然,她在說什麼?他顫聲問道:「今天是幾日?」

吳越王妃又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語:「我約的比武是二月十一,已經過了一夜了,今天十二,是花朝節。我的女兒與百花同一天生日,長得真可愛……可惜她還只是花蕾的時候,就已經凋謝了。」

沈瑄幾乎暈了過去,他眼前分明現出了幾年以前,太湖邊上那個黯然傷別的夜晚,蔣靈騫捲起袖子,給他看過一隻紅瑪瑙的臂環。

可他還存了一線希望:「令媛……多大了?」吳越王妃道:「一歲多就夭折了。活到今日,也有二十歲,早該出嫁了。你問這個做什麼?」她回過頭,看見沈瑄絕望的臉色,驚道:「怎麼,你知道這事?」

沈瑄本來手扣著佩劍,此時「當」地落到地上。吳越王妃見狀,也是越來越驚恐,瞪大眼睛:「怎麼回事,你說!」

沈瑄已經什麼都不想說了,但……他還是應該問清楚的:「她的生辰八字,是不是『戊子乙酉庚辰辛未』?」

吳越王妃叫道:「你怎麼知道?你不會……是她?」她當然也明白過來,女孩子的生辰八字只有父母至親知道,還有夫家。

她慘叫一聲,悲笑道:「我為她祈禱了整整二十年,想不到她好好地活著,卻被我自己一掌打死。」白光一閃,鮮血飛濺,一隻白玉般的手掌「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卻是她自己齊腕切下的。

「夫人,別這樣……」沈瑄叫道。吳越王妃已經暈死過去,斷腕處流出的血,都透著屍毒的黑色。沈瑄心亂如麻:他千里迢迢趕來為蔣靈騫報仇,卻在最後一刻發現仇人竟是她的生身母親,而且是多年來苦苦思念女兒的母親,他該怎麼辦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吳越王妃終於睜開眼睛,看見沈瑄守在一旁,徐徐道:「你怎麼不殺了我?」沈瑄的心情漸漸平靜,只是搖頭。

吳越王妃長長嘆息一聲:「這本是我的一個秘密,本來以為會平平靜靜地帶到墳墓里去的,不料……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吧?你知不知道,我明明曉得無影三屍掌會自害其身,為什麼還要練?」

沈瑄道:「為了復仇。」吳越王妃道:「不錯,深仇大恨。你知道,我本是天台派的弟子。我的父親,就是天台掌門蔣聽松。大家都說他是個性情很怪的人,其實那是為了我母親。我父親很愛我母親。『峨眉雪,赤城霞』。他總是說,母親是赤城山上司管雲霞的仙子。可是,母親生下我以後,就死了。」她望了沈瑄一眼,想起來什麼似的,「後來,父親百般溺愛我。我的名字叫明珠,可真的就是掌上明珠,是天台山的公主。那不是一般的父女之情吧。也正是因為如此,當我第一次背叛了父親時,他氣得幾乎發了狂。

「那是為了我的婚事。我十八歲那年,一個號稱天下第一劍客的年輕人上了天台山。他打敗了我所有的師兄,連爹爹也不是他的對手。爹爹和師兄都氣死了。你可知道,我爹爹當年名重江湖,只有你爺爺煙霞主人和巫山老祖任風潮與之齊名。但後來,這年輕人卻被我征服了……」

她氣息奄奄的臉上忽然綻出了如花的笑靨,顯得那樣天真,彷彿沉浸在當年初戀的甜蜜之中。可惜這神情一轉即逝,她又嘆道:「我很長一段時間裡是想籠絡蔣靈騫的,就是因為一個奇怪的想法:為什麼天台山的女孩子總是這樣的不幸,為什麼我們的愛情總遭到所有人的不滿?當然,我還是比你們幸運。那個時候,天台、洞庭兩派雖然互有嫌隙,不相交結,但並無深仇大恨,沒有鬧到後來那樣不可收拾。」

沈瑄道:「那個年輕的劍客,是洞庭門下?」吳越王妃詫道:「四郎是你們洞庭派最傑出的弟子,你怎麼會不知道?也難怪,死了這麼多年了。除了我,能有誰還記得他呢。

「說到哪裡了?嗯,我說過,我爹性情古怪,他不願我嫁給外人,何況是他一向不滿的洞庭派,更何況這人重重挫了他的風頭。而且本來,他就把我許給了他的得意弟子大師兄黃雲在。我有七個師兄打小都很寵愛我。也許,大師兄真的很想娶我,後來我嫁給四郎,他很難過了一陣……想不到爹爹多活了十幾年,行事還是如此,居然把湘兒許給了湯慕龍。他以為,選一個自己覺得十全十美的,就萬事大吉了。其實湯慕龍性情柔弱,空有一副好皮囊……那個時候,為了能嫁給四郎,我把赤城山鬧得翻了個個兒。爹爹大發脾氣,我的脾氣卻更大。最後爹爹拗我不過,只得宣布斷絕父女關係,由得我去,百事不問了。」

沈瑄道:「其實令尊……我到過天台山,令尊一直留著你的房間,他很想念你的。」蔣明珠道:「我知道的,爹爹就是這樣的人,但我不能饒恕他們……四郎那邊也不是沒有問題。天台派我行我素慣了,在江湖上聲名不佳,爹爹是老怪物,我是小妖女,現在又是妖婦,哼!四郎雖然一直在江湖上浪蕩,但他對師門的感情極深。你們洞庭派那時是名門正派的領袖,他要娶我,會遭多少人不齒!好在你的爺爺真是個寬宏大量的好人,這件事上一點也沒有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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