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回 海天愁浪洗蒼穹

夕陽把海水映得血一樣殷紅,潮水一浪一浪地拍打著海岸,如人的心一般,毫不平靜。海邊徘徊著一個憔悴的影子,在沙灘上留下串串凌亂的腳印。

印月說,把他抬進水月庵中以後,他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天之中,一切都改變了。沙灘上所有的痕迹都被潮水沖刷得乾乾淨淨。這個島嶼並不大,但無論他怎樣尋覓,再也找不到蔣靈騫的蹤跡。空蕩蕩的海灘,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她若是死了,總會留下屍身——沈瑄存著萬一的希望這樣猜想,或者只是出了什麼事,所以她遠遠地走開了,將來一定還會回來的。只有懸崖邊上掛著的半截飛雪白綾,迎風飛舞,彷彿幽怨的離魂。

遠遠的,印月招呼他回去了,她那件月白色的僧袍,在晚風中飛揚。沈瑄每次看見印月,都忍不住出上半天的神:這難道是冥冥中天意在捉弄自己?為什麼印月的面目,竟然和離兒如此相似?第一次看見她時,沈瑄把她當作了離兒。這個謹慎的出家人大驚失色。但是不一會兒,沈瑄就知道,容顏可以相似,但眼中的神情卻是千差萬別的。印月的眼神淡漠而空濛,看任何東西都心不在焉,好像在望著遠處的什麼,何來離兒的靈動幽深?

印月是個帶髮修行的女尼,已經頗不年輕了。雖然長年幽居的虔誠生活,使得她的臉上籠罩了一層純真無瑕的容光,將歲月的鑿痕輕輕掩了去,但她究竟不是少女了。她說她在這遠離大陸的無根島上,已住了十七年。

那她為什麼會像蔣靈騫呢?沈瑄很想探問一下。但印月太冷漠,雖然認真照料他,卻一句多的話也不肯講。她甚至從來沒有問過,沈瑄是誰,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水月庵小小的三間廂房,只有她一個姑子,她每天燒燒香,念念經,讀讀書,彈彈琴,數著日子一天天溜走。

海上升明月,沈瑄問印月要了火盆和紙錢,來到海邊那個懸崖上。紙灰晦暗的幽光與天上寥落的明星混在一起。沈瑄覺得,他是在焚燒自己的心,將它也燒成縷縷青煙,在風中盤旋、回蕩、消散。

「不要臉的尼姑,你如何對得起我徒弟!」遠處傳來陣陣叫罵,沙啞的聲音幾乎要把整個無根島都掀翻了。沈瑄愕然,收拾了火盆,匆匆趕回水月庵。

庵門緊閉著,門前一個青袍老者,白髮白須,滿面紅光。他拄著青藤拐杖,一邊罵一邊跺腳。沈瑄記得下午曾在島子的後面與這老人打過一個照面。印月說,這老人姓曾,是無根島的另一個居民,言語間並沒有厭憎之意。不過這老人講出來的話也太不客氣:「印月,你當初死也不肯嫁給我徒弟,我只當你真的守節!青天白日,竟然在觀里收留了小白臉。你還知不知羞!」沈瑄可也聽不下去,道:「老先生,你這樣講話太過分了吧?」

那姓曾的老人更不答話,舉起拐杖就向他頭上砸來,沈瑄輕輕避過。只這一個動作,沈瑄就看出這老人沒有武功,不覺暗暗寬心。

就在這時,庵門開了條縫,印月擲出一件東西來:「我是看見了這個,才收留他的。你若不服,就帶了他去好了。」說完又把門緊緊閉上。

黑暗之中,看不清是什麼。老者把那東西搶過來,愣了一會兒,忽然異常和藹地對沈瑄道:「公子跟我來好了!」

沈瑄也看出,印月今晚沒有留自己的意思了,只得跟了那老人去。

那人的住處在小島背面,幾間木屋,院落里種著蔬菜。老人點亮油燈,細細查看那件東西。沈瑄瞧出,那是葉清塵給他的木雕鬼臉,一向被他系在腰上。「想不到葉大哥的勢力,居然遠達這偏僻海島。」沈瑄想。

「清塵好不好?」老人向沈瑄詢問。沈瑄聽他喚「清塵」,料想是葉清塵的長輩,道:「回伯父,葉大哥一向很好。」

老人又道:「他娶沒娶妻子?」沈瑄道:「還沒有。」

老人搖頭嘆道:「咳,七年啦,七年啦,全是那尼姑害的!」

沈瑄莫名其妙,葉清塵不娶妻,和印月有什麼關係。他隱約看出,印月和這老人都是好人,可兩人的關係又透著十分的古怪。

老人又道:「你有他的這件信物,又叫他大哥。你是他什麼人?」沈瑄道:「晚輩和葉大哥是結義兄弟。」

老人顯得十分歡喜:「清塵看重的人,一定不錯。」他舉起油燈,又細細查看起沈瑄來,忽然叫道:「咦……」沈瑄知道他驚奇的是什麼:「伯父,晚輩受傷已久,本來就活不了幾天啦!」

老人大搖其頭:「年紀輕輕的怎麼講這種話!」說著一隻瘦稜稜的大手就搭在了沈瑄背上。沈瑄只道他根本不會武功,毫不防備。不料一股雄勁的暖流,源源不斷地走遍了他的奇經八脈。他這時要推辭也來不及了,只覺得這些天煩亂衝突的氣流漸漸平息,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這老人的內功明明與葉清塵是一脈相承,只是修為更加深湛。

一個時辰之後,沈瑄清醒過來,向老人道謝。老人皺著眉頭,深為憂慮:「我還是救不了你呀!」沈瑄淡淡一笑,不以為意:「伯父為我耗費功力,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命數如此,又有何憾。」

老人道:「你究竟是誰,怎麼來這的?」沈瑄見這老人遠遠不似印月冷漠,遂大致說了受傷被人追捕,漂流至此的經過,又道:「晚輩的妻子下落不明,多半已然仙去。晚輩若能早一點追上她,很是心滿意足。」

「可嘆,可嘆!」老人聽得唏噓不已,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又道,「不行!殉情固然很好,但你要就這樣死了,將來清塵知道,豈不怪死我!我決不讓你死。」「伯父不用費心。」沈瑄微笑道。「不行不行。你萬萬不可以死。」老人踱來踱去,揪著自己的白鬍子,焦急不堪,「我救不了你,那可怎麼辦!」

沈瑄閉目不語,忽聽的老人道:「這是什麼?」原來那本黃皮冊子從沈瑄懷裡露了出來。他來不及阻止,老人就一把搶了過去:「《江海不系舟》?」他匆匆翻了幾頁,頓時眉飛色舞起來,「好呀好呀,這就是好藥方子嘛!這是煙霞主人留下的一本武功秘笈,就照著它練!」

沈瑄不語。老人遂興緻勃勃地解釋道:「莊子有云:『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然若不系之舟。』不系之舟,遨遊江海,正是武學的玄妙境地。你大概還不知道,煙霞主人叫做沈醉,是幾十年前的一個武林泰斗、洞庭派的開山祖師。他的玄門內功最是正宗。你照著這本《江海不系舟》好好練練,多半能把傷治好。搖頭幹什麼?他姓沈,你也姓沈,可說是一家人。你練他的功夫正是理所當然。快快,馬上開始練!」

沈瑄道:「伯父,晚輩早不存生意,是不會練這本書的。」他雖然說得平淡,語意卻甚是堅決。這些天來他記起蔣靈騫臨終時叫他練功、復仇的話,有時也會翻翻這本《江海不系舟》。這本小小的冊子,是離兒以生命換來的,書皮上還濺著兩人的血。他一看見,便是揪心的痛楚,哪裡還能練!他只是把它卷在那段飛雪白綾裡頭,當作蔣靈騫的遺物細心保存著。至於他自己,早已準備快快離開這個寂寞的人間了。

老人見他不允,皺眉道:「真是死心眼!」眼珠子一轉,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沈瑄道:「伯父是葉大哥的授業師父。」

老人沒想到他回答得這麼爽快,倒是一愣,旋即恨恨道:「葉清塵這小子,叫他不要說師父是誰,這等不聽話!」沈瑄道:「葉大哥倒是從來不肯說自己的師承。是晚輩自己猜出來的。」沈瑄聽過老人的話,早料到他和葉清塵淵源頗深,又見識了他的內功,故而猜到。只是在這海外荒島居然得遇義兄的師父,卻也真是奇緣了。

老人笑道:「清塵的武功很好。他的師父居然是個一點功夫也沒有的人,你可也萬萬想不到吧。」言語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凄涼。

其實沈瑄已經想到,這老人根本不是不會武功。以他的深湛內力,從前應當是個絕頂高手。但是他手足癱軟,明明是被人廢去功夫。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他才避居荒島,也不讓葉清塵對人提起自己。

「老朽姓曾,名叫曾憲子,你年紀尚小,說給你聽也無妨。清塵是我惟一的徒弟。二十二年前老朽最後一次回中原時,遇見了他。他本來是孤兒,在蘇州城裡要飯,被丐幫的幾個花子欺負。老朽看他頗有幾分骨氣,就帶了回來,慢慢調教。名為師徒,其實如父子一般。」沈瑄點點頭。

曾憲子又道:「你是清塵的義弟,我自然不能不管你。可是你現在一心要死,叫我將來如何向清塵交代?」沈瑄道:「曾伯伯,你對我很好。我命中注定無壽,哪裡怪得到你。」

曾憲子不理他,只是一味哼哼道:「清塵啊清塵,你這個義弟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師父無能,師父救不了他。師父以後還有什麼面目見你!」他說著說著,居然掉下淚來,「清塵啊,師父不能等你回來了!」竟然拿出一柄匕首,向自己頸中刺去。

沈瑄慌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曾伯伯,你這是幹什麼!」曾憲子道:「你要死,我又攔不住。只好趕在你前面死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