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回 斑竹枝里桃源洞

從紹興到臨海,自剡中,經天姥,過關嶺,越赤城,是一條延綿的古老驛道。青山水國,長亭短亭,自古以來這條驛道上不知走過了多少詞人墨客,散落下多少苦旅哀歌,到如今也只剩下滿山的幽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葉清塵和沈瑄在天台山腳下的剡溪邊告別。葉清塵看他這幾日氣色尚好,略略放心。臨別時沈瑄取出琴來,說要為大哥再彈一曲。他那五首《五湖煙霞引》已練得純熟。葉清塵聽到這人間絕調,竟然心裡空落落的。他知道這大約是最後一次聽沈瑄彈琴了,惟其如此,更難以靜下心來。

沈瑄沿著蜿蜒輕柔的剡溪溯流而上,迤邐進入深山。天台山綿亘幾百里,雄奇清幽,山水神秀,六朝孫綽譽之為「玄聖之所游化,靈仙之所窟宅」。可沈瑄卻不知道他的「靈仙」在哪一處幽谷仙洞,只能一路跋涉尋找。朝沐煙嵐濕霧,暮枕明月松濤,每日里相伴的只有野花、修竹、怪石、清風。雖然行路辛苦,但他的吐血之症卻發作得少了。

可是想找到蔣靈騫卻並不容易。天台山中多的是寺院道觀,雖亂世里香火凋零,一般的小觀宇多破敝不堪,但守院的僧人道士還是有的。沈瑄每每借宿在廟裡,順便向主人打聽天台派的蔣掌門住在什麼地方。不料所有人聽見「蔣聽松」三字,臉上都掛了一層嚴霜。有的冷冷地再不搭理,有的看他相貌文弱,不像惡人,力勸他不要去找那魔頭。想不到蔣聽松在這天台山,聲名竟是如此可怕。

那日在桐柏觀,接待的道士本來甚為客氣,一聽沈瑄說要找天台蔣家,登時將他趕了出去。沈瑄無可奈何,看看天色晚了,找了處樹蔭卧下,忽然有人拍拍他的頭。沈瑄一看,卻是個過路的和尚。那和尚似乎很老了,滿面溝壑也不知是皺紋還是傷疤,神情卻甚是慈祥超脫,像個得道之人。沈瑄連忙起來行禮,老和尚合十道:「小施主何不到貧僧舍下住一晚,好過在這裡風餐露宿。」

沈瑄道了謝,遂隨那老和尚去了。老和尚背著一竹筐的草藥,沈瑄接過來背上,老和尚也不推辭。

原來這老僧法號枯葉,並不在哪家寺院掛單,自己在瓊台崖下結了一間草廬修行。

「貧僧年輕的時候略學過一點醫術。如今在此地修行,有時也給四鄉的山民看看小病。這天台山裡,有許多難得的草藥啊!」晚間枯葉一邊在燈下查點藥草,一邊向沈瑄介紹。沈瑄自是行家,看看這些藥草其實都是極普通的品種,老僧講的一些醫理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他只是默默聽著。

夜裡睡前,沈瑄鼓起勇氣向枯葉打聽天台派的山門在什麼地方。枯葉愣了愣:「你找蔣聽松做什麼?」沈瑄道:「不是找他。我有一個朋友是天台門下,我正要去尋訪她。」枯葉道:「真是去訪朋友么?」眼神中竟有一絲焦慮。沈瑄的臉不覺紅了紅:「真的是。」

枯葉看在眼裡,似乎鬆了口氣:「原來如此,蔣聽松為人仇家甚多,貧僧還擔心你是去向他尋仇的呢!那人很厲害,只怕小施主要吃虧。既是訪友,倒也罷了。不過,這天台山上很多年前就沒了天台派弟子。只剩個蔣聽松和他收養的小女孩。你要找的,難道是那姑娘?」沈瑄被人一語道破,禁不住有些羞愧,低聲道:「正是蔣姑娘,大師知道她么?」

枯葉嘆了口氣:「她小的時候見過一兩回。小施主,你還是別招惹她。我聽人說,這女孩子的手段,不亞於蔣聽松呢!」沈瑄認真道:「蔣姑娘為人很好,她是我的朋友,大師不用擔心。」頓了頓又道,「究竟如何能找到她家,還請大師指點。」

枯葉卻不回答,只是轉過身挑燈,喃喃道:「不可去,不可去……」忽然又說:「蔣聽松性情急躁,他的住處平素都沒人敢走近,碰上他可不妙。小施主,你聽貧僧一句勸吧。」沈瑄微笑不語。枯葉見無法,只得長嘆一聲。

這樣情形見多了,沈瑄也不再追問,第二日便辭別枯葉上路了。枯葉始終沒有說出蔣聽松的住處,卻往沈瑄行囊中放了許多乾糧,其情殷殷,令沈瑄十分感激。

其實沈瑄雖然打聽不到什麼消息,還是有主意的。他想蔣聽松既號「赤城山人」,多半就住在赤城山。至少到了赤城,就會有線索了。這一日漸近黃昏,他忽然看見前面的山巒之間一片丹霞,心不覺狂跳起來。

「赤城霞起以建標」,赤城山以霞聞名,是因為山頂的岩石呈赭紅色,夕陽一照,燦若明霞,故而為天下一絕。沈瑄無暇欣賞,趕快爬到山頂,穿出一片林子,果然看見一片破舊的宅院,油漆剝落的匾上可辨出「赤城山居」幾個字。沈瑄心裡七上八下,此番造訪,倘若能先見到蔣靈騫固然好,離兒縱然發發脾氣,總會維護自己。若先見到蔣聽松這神秘的武林高人,他會如何對待自己呢?想來在蔣聽松看來,是自己「破壞」了他孫女的婚姻,他一定不會饒了自己。然而在沈瑄眼裡,蔣聽松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間接的殺父仇人。想到此處,那漂滿整個洞庭的血色又蕩漾到了眼前。

沈瑄閉了閉眼,暗道:我已沒有幾天可活,只求能見到心愛的離兒,別的管不了啦。舉手便敲那大門。

不料那門「呀」的一聲就開了,搖晃幾下幾乎便要垮掉——原來根本沒插上。走進去一看,卻是一片極大的庭院,依稀當年是練武場,野草蒿蓬早已長得齊腰,在晚風中搖曳。沈瑄心想,這麼多屋子,不知離兒住哪一間,遂提了氣息,大聲道:「洞庭湖沈瑄求見赤城山主人。」

他連說三遍,只聽見山谷里傳來自己的迴音。難道都不在家么?猶豫片刻,穿過練武場向那排房屋尋去。這些房子早已沒有人住,瓦松積頂,狐兔成群。沈瑄撥開亂草,從門窗中進去,只看見斷梁殘柱,幽幽暗暗中飄晃著蛛網塵絲,沒有半點人氣。轉到後院,卻見拐角處一間屋子,階下甚是潔凈。沈瑄心中一動,奔了過去。

那間屋子裡依然沒有人,但卻收拾得乾乾淨淨。雅緻的輕紗羅帳低垂著,看起來像是少女的閨房。房間很大,書架、棋枰、琴台、花案一應俱全,無一不是極盡精緻考究。沈瑄隨便看了看一隻花瓶,發覺是純銀打制,雖然年久,上面嵌著的一對拇指大的珍珠仍是熠熠有光。妝台上的鏡子上刻著「崇化坊」字樣,這是唐朝長安城裡最有名的磨鏡作坊,毀於黃巢戰火,留下的作品價值連城。

難道這是離兒的房間?沈瑄越看越覺不像。離兒簡樸灑落,連衣裳也全是素色的。她的房裡怎會如此奢華,便像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一般?而且,沈瑄再看又發覺,這屋裡的東西雖然整潔,卻是多年前留下的。琴弦已然崩斷,羅帳也朽了,似乎一拉就要碎掉。

夕陽殘照忽然從窗欞間透過,落到東牆一幅畫上。沈瑄望去,不看則已,一看幾乎嚇了一跳——畫上一個盛裝少女容光滿面,風姿楚楚,雖然年輕了些,沈瑄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正是吳越王妃!

沈瑄雖然早知道吳越王妃是天台門下,卻沒想到她的閨房留在這裡。畫的落款題著:「為明珠愛女小照赤城山人於乙酉年碧桃花時。」

原來吳越王妃竟是蔣聽松的親生女兒,叫做蔣明珠。沈瑄想起當年在太湖黃梅山莊聽到的事情,不禁沉思起來。

繞了整整一圈,沈瑄才相信,原來這赤城山居的確沒人居住了。從斷牆殘垣中穿出,夕陽已落進山谷。立在崖邊,夜晚的涼意悄悄襲來。沈瑄忽然打了個寒戰。她竟然不在赤城山,又在什麼地方呢?眼看這莽莽無盡的大山籠在了暮靄沉沉之中,他自進山以來,頭一回感到絕望。

忽然,憑空掠過一道白光。雖只一瞬,卻不啻靈仙一羽,把山谷都照亮了。正待細看,白光竟落到眼前——那是一隻白鹿,渾身閃著雪一樣的光澤,輕盈靈動。沈瑄好奇地瞧著這神物,它也用一雙清亮婉柔的眼睛幽幽地看著沈瑄,彷彿欲言又止。

沈瑄不覺嘆道:「白鹿啊白鹿,你若通靈,可知道我的離兒在哪裡?」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那白鹿聽見聲音,忽然走了過來,跪在沈瑄面前,似乎示意他騎到自己身上。沈瑄又驚又喜:這可真是「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啦!他不假思索地跨上,笑道,「有勞鹿兄!」

只聽「呼」的一聲,白鹿帶著沈瑄飛了起來。這種騰雲駕霧的滋味真如羽化飛仙,只見青山綠水在腳下一一掠過。不知飛了多遠,白鹿終於在一個碧幽幽的深潭邊停下,讓沈瑄下來,它卻一閃而去。

這就是金橋潭,幽花碧水,寂寂無人。潭的上游是碎玉斷銀般的鳴玉澗,從層巒疊翠中飛流而下,澗隨山轉,斗折蛇行。沈瑄沿澗水而上約一里,兩岸的石山越束越緊,娟娟攢立,嵐翠交流,似乎沒有路了。此時天色已十分昏暗,眼看入夜了。沈瑄不禁沉吟起來。

忽然溪流中漂來一片竹葉,接著,又是一片,兩片……沈瑄隨手拈起,驚訝地發現那是湘妃竹的葉子!他心中一亮,朝竹葉流來的方向看去,一塊大石背面,果然隱隱有路,於是渡水越石,向山谷深處走去……

新月如眉,從東山爬起。山谷中的桃花和竹林抹上了淡淡的銀輝,一切都不像是真實的。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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