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 儷影輕鴻

沈瑄直聽見耳邊風聲呼呼響,不由得閉上眼睛。忽然腰間一緊,像是被什麼東西捲住了,向上拖去。他下落這麼久,本來墜勢甚急,這麼一拉,立時頓住,覺得五臟六腑都要傾了出來。舊傷一發,天旋地轉,幾乎暈了過去。他正吊在半空中搖晃,忽然聽見上面「啪」的一響,自己又往下墜去。所幸此時離地已經不遠。沈瑄看見地下正有一叢灌木,於是奮力一騰,落在上面彈了幾下,竟然不曾受傷。他滾到地上,剛爬起來,卻只見一個人影在半空橫躍而過,只像是踩著岩壁穩穩地走下來一般,一忽兒就快要躍到自己身旁,卻在半空中急道:「你怎樣——哎喲!」

只見離兒一下子跌到在他身邊,按住了右腳腳踝,笑道:「功虧一簣呀!」

沈瑄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離兒在半空中就停落在岩壁的一棵枯樹上,見自己落下,就放出她那條白綾拉住。可是畢竟下墜的力道太大,竟把枯枝拉斷了。所以才會第二次下墜。離兒急急躍下來看看自己安危與否,卻不防沒站穩,扭傷了腳踝。這一次本來不存生念,卻是她救了自己。

離兒連連叫疼,脫下右腳鞋襪,只見腳踝處腫起了饅頭大的一塊。沈瑄忙找出銀針,扎在穴道上,問:「好些嗎?」

離兒微微點頭,忽道:「他們也真夠狠心,連你也推了下來。只是你怎麼在上面?」

沈瑄有些不安:「這與他們無關。是我自己跳下來的。」

離兒奇道:「你怎麼了?」

沈瑄遲疑道:「我跟著你們到了這裡,又見你掉了下去。我……我心裡一急,也就跟著你往下跳了。」

言畢不覺滿臉通紅。

離兒嗔道:「瑄哥哥,你……」轉又不語。

沈瑄笑道:「誰知你並不是真的要尋死,只是脫身而已。」

離兒抬頭望望,只見懸崖峭壁,高可千仞。中間一線青天,兩邊萬丈山崖垂直而下,除了幾棵枯樹,並無落腳之處。她也有些後怕,道:「其實我也沒想那麼多。只是要逃走。現下只好還在這谷底待一晚,明日另找路徑出去吧。這裡定是在鐘山腳下了。」頓了頓又道:「只怕明日都走不了。說不定他們料著我不曾死掉,讓人守在出口處也未可知。那又不知要躲到幾時。」

沈瑄問道:「你真不回去了?」

離兒奇道:「我們不是說好了一起回葫蘆灣的……怎麼你……」

沈瑄急忙道:「別擔心,我一定照顧你的。只是……」他心裡想的是,倘若她真是湯慕龍的未婚妻,那該怎麼辦呢?可是這樣的話,似乎又不便問出口來。遂道,「你跟著錢世駿這些日子,沒有記起些什麼嗎?那他總也能告訴你些過去的事。」

「過去?」離兒呆住了,望著天上幾粒疏星,看了許多時,方道,「他說過一些。可是錢世駿,我不敢相信他。他對我很好,也未必都是在騙我。可他們這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這些江湖人,永遠是端著假面待人,你永遠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我怎敢相信他?但我明明知道自己不相信,卻又不得不老跟著他們,因為……我什麼也不知道啊……」忽然凝噎住。

沈瑄見她越說越凄涼,自相識以來從未見她如此委屈過,他心中甚是難過,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聽見她又道:「瑄哥哥,其實這些日子裡,我總是不住地想:我究竟從哪裡來,又該往哪裡去?那時在葫蘆灣,和你在一起,就像是世外桃源,無憂無慮,根本不用去考慮這些事情。可是一回到江湖,我就不能不問,不能不想。好像我生來就是為了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可卻永遠也找不到。只有死去的人才會喝孟婆湯忘掉往事,我大約就是死人了!」

沈瑄扶住她道:「離兒,別哭了。你的病會好的,那時便沒事了。」離兒搖搖頭,挪到一邊蜷起來,把頭靠在岩石上,閉上了眼。沈瑄心想:該讓她試試我的葯,怎麼忘了。剛剛將葯取出,忽然一轉念,又遲疑起來:離兒因為什麼也記不起,才會與錢世駿湯慕龍鬧翻。但湯慕龍是她未婚夫,恐怕不是捏造。一旦離兒記起往事來,總還是要跟他去結婚的。

那瓶葯握在手中,竟再也遞不出去。

如果她永遠想不起過去,只是避居葫蘆灣里,不問世事,不知生死,不也一樣平安快樂?

月光間投到谷中來,照在嶙峋怪石上,清幽無限。沈瑄凝望著月光下離兒那張憂傷的臉。忽然,一滴淚水從長長的睫毛深處透出來,亮晶晶地滑過面龐。

沈瑄心中大震,走上前去,將一粒藥丸塞入離兒唇間。離兒一聲不吭地吞了下去,又睡著了。沈瑄坐在地上,心中一片空茫:這葯若真的有效,明日便再也見不到她了。

一覺醒來,已是大白天。離兒不在那裡了。他長嘆一聲,站起身來,卻發現那邊一個黑衣少女,對著一條小溪在梳頭,烏黑的長髮如瀑布般披拂下來。

沈瑄忍不住問道:「離兒,你記起來了么?」

離兒似乎點了點頭。沈瑄看她梳好頭髮,轉過身來,忽然向沈瑄盈盈拜倒:「沈……大哥,你終是救了我了。這番恩德,讓我何以為謝?」

沈瑄連忙扶起她:「離兒你何必如此。我始終當你是,是我的親妹子一般。」

離兒抬頭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奇怪,說不清是漠然是猜疑還是斟酌。她就在他的面前,卻又似乎變得很遠。有些話從此提也不要再提,彼此心照不宣。他似乎也就欣然接受了,離兒只是他「妹妹」這個事實。

離兒的精神果然與昨日大不相同,不僅憂懼之色蕩然無存,又更有一番機敏靈活,神采奕奕,當真是恢複了。沈瑄微微笑道:「如今你什麼都想起來了,打算去哪裡呢?」

離兒道:「先別提這個。我有些餓了,你呢?」

沈瑄點點頭道:「我也餓了。從昨天早上到現在,竟沒吃過東西呢。」

離兒一笑,忽然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拿出一串烤魚來,遞到沈瑄面前。沈瑄奇道:「哪裡來的?」

離兒道:「小溪里有的是,我不會捉嗎?」

沈瑄一看,離兒梳頭的那條不大的小溪中,果然鱗光點點,有不少游魚。溪邊還生著一堆火,想來她在自己睡著之時,在小溪中捉來魚,洗凈刮鱗,開膛破肚,又用草繩串起來在火上烤熟了,等著自己醒來。沈瑄笑道:「想不到你這樣能幹。」

離兒道:「我小時在天台山上,常常自己在山澗中捉魚玩兒。天台山中有許多山泉瀑布,我一人無事時,就沿著水流向深山裡走,走得老遠老遠回不了家。肚子餓了,就試著烤魚吃。」

沈瑄心想,原來阿秀姐姐猜得沒錯,她真是天台派的姑娘。兩人分食那串烤魚。離兒手藝極好,沈瑄只覺得平生從未吃過這樣的美味,又道:「你一個小姑娘,父母竟讓你在山裡到處亂跑,還自己捉魚,倒也奇特。」

離兒道:「我沒有父母,從小和爺爺在一起。爺爺也不大管我。」

沈瑄聞言,不覺心驚。他深知無父無母的滋味,卻不料離兒也是如此。默然半晌,道:「你的爺爺,就是天台派的掌門么?」

離兒遲疑道:「別人都是這麼說。不過我小時卻不知道什麼天台派。自我記事時,天台山上只有爺爺和我兩個人,我也不知道爺爺有什麼門徒弟子之類,山上的房子倒是不少。長大後下山,才聽見有人說起天台派,彷彿我出生之前,爺爺真的是一派掌門。但卻不知為了什麼,自滅門戶,把弟子趕得乾乾淨淨。我只知道,他從不下山,整天在山裡晃晃蕩盪,有時卻閉門不出,只是發獃,也不見他自己練武功。他不和我住一處,常常幾天也不見他,除了教我武功,他其實也不大理我。」

沈瑄又問道:「那你豈不是總一個人待著,沒人照顧你么?」

離兒微微一笑:「怎會有人照顧我,我有瓔瓔的好福氣么?但若說總一個人,那倒也不是,有時雪衣會來陪陪我。沈大哥,瓔瓔嫁過去後,過得可好?阿秀姐姐呢?」

沈瑄道:「我走時她們都很好,阿秀姐姐還在島上。」

離兒道:「那你為何跑了出來?我還沒問你,你怎麼和錢丹在一起?」

沈瑄道:「我本來也不知道他是吳越世子。」便將他與錢丹結識之事一一道來。離兒聽罷,搖頭道:「你今後躲開他吧。吳越王妃心計歹毒,世所罕有。那錢丹也未必遜於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險了。」

沈瑄道:「恐怕不至於此。我和錢丹相識這些日子,看他只是個單純少年,為人很好,哪有什麼歹毒的心計?吳越王妃雖然不好,未必他兒子也不好。」

離兒嘆道:「你總是不知底里的。你還道昨日在鐘山頂上范公子說的那些話是假的么?」

沈瑄想起昨晚聽見錢世駿說起離兒與他「同仇敵愾」,不禁冷笑起來。離兒問:「你想說什麼?」

沈瑄道:「范公子的話也許是實,但卻與鐘山大會的意圖毫不相干。」

離兒不解,沈瑄又道:「丐幫做東的大會,幫主卻不露面,讓金陵范家的人主持。誰不知道範家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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