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清歌如夢水如空

深秋時節,富春江畔的桐君山上,滿山遍野的梧桐樹一夜間齊褪青衫。蝴蝶一般的黃葉,順著秋風飄搖,紛紛揚揚撒向山腳的一座小鎮。

這青石小鎮,毗鄰江南的醫藥名城桐廬,也是個遠近聞名的藥材集散地。鄉人多好圍棋,高手輩出。鎮上不足半里的一條街上,倒有十來家棋社。但在本鄉棋客們眼中,水平最高的還數街南那一家最老的。每逢集日,棋社裡好手雲集,大家切磋手談,計較棋藝,很是熱鬧。

不過眼下,棋社裡的氣氛卻有些異樣。棋客們全都罷了自己的戰局,圍在了一張棋桌邊,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沉思默想。只見那棋坪上的黑白子已然水泄不通,執白的那個青年書生,正凝神苦苦思索。對面一個黑瘦的中年漢子,卻怡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撥弄著缽中的黑子。他身後站了四五個大漢,一色的天青短袍,腰懸長劍,不時瞟著門外,顯得心不在焉。書生顯然是有點一籌莫展了,半個時辰過去,仍是一著未動。他身旁站著一位嬌俏少女,也微顰雙眉,手指不斷輕敲桌面。

圍觀的棋客都有些灰心喪氣,低聲議論著:「陳秀才怕是不行了。老哥你看呢?」「不知道。這棋局也當真古怪,不知究竟如何解得?」「陳公子乃本鄉第一高手,連他都參不透的棋式,只怕世所罕有,你我雖不敢妄想破解,總也算是開了眼了。這個外鄉人可不簡單。」「卻不知他們到底是甚麼來頭……」

那中年漢子不由得微微一笑,朗聲道:「陳公子,這棋局乃是上古遺篇,千百年來,破者寥寥,非絕世高人不能為。你也不必太……」

書生陳睿笈笑道:「晚生資質愚魯,才窮力竭。正要向前輩請教。」

「且慢!」

眾人愕然,紛紛向門口望去。只見陽光里立著一個衣衫襤縷的老人,冷眼望著棋局,大步走了進來。手杖上掛的銅鈴叮叮噹噹。棋客們不認得他,只道他是個遊方算卦的。那幾個異鄉人一見,眼中頓時放出光彩來。

中年人鎮定道:「老先生有何見教?」

老人揀起一粒白子,「啪」地一聲打在棋坪一角。

陳睿笈愣了一愣,忽然笑道:「妙啊!」

棋客中有幾人這時也悟了過來,不住稱奇。原來這一步,看似無關緊要的一招閑棋,竟然頓時改變了全盤局勢,白子解了圍,黑子卻一下山窮水惡起來。

一片嘆賞聲中,老人仍是毫無表情。中年人微笑著說:「洞庭弈仙,名不虛傳!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

老人緩緩地說:「你們費盡心機,找到這棋譜,想用棋局誘我出來——也算是一路高招了。可是就憑你們幾個毛賊,老夫還用得著躲嗎?」

中年人笑道:「樂老前輩說笑了。晚輩們怎敢在前輩身上使花招。前輩既然現身了,咱們也不客套,還是那件小事兒……」

「休,想!」

樂子有話一出口,那幾個青衣大漢「刷」地圍住了他。

中年人丟了個眼色,又說:「樂前輩,我們不想為難你。只要你把那物事賞給在下,一切……」

「你們,為難得了我嗎?」

中年人微微變色道:「我們天台門下,就算本事至不濟,也不是畏難怕死的。」

樂子有怒道:「別說我並無此物。就算有,也不會讓天台山的無恥鼠輩拿去。你們有什麼招數,全使上來吧。就算赤城老怪自己上來,我樂子有難道還怕了!」

話音未落,中年人一掌已然凌空劈到,直擊樂子有的腰穴,手法狠辣迅捷,銳不可當。樂子有卻早有所料,滑開一步讓過了掌風,就勢從手杖中拔出一柄長劍,「刷刷刷」幾劍,把四周欺近的幾個大漢都逼開好幾步。中年人不得不退了退,擺出一個架勢。

樂子有喝道:「拔劍吧!老夫今日再會會天台山的絕技,看比洞庭劍法高到哪裡!」

那幾個大漢一一抽出了佩劍。中年人一晃身形,又一掌斜斜劈到樂子有左肩。樂子有橫劍一挑,削向中年人的手腕,中年人向左躍起,手掌一翻,竟直拍樂子有的天靈蓋。樂子有微一蹲身,長劍在頭頂如白虹般划過。中年人一驚,立刻收手,否則一隻右掌算是不保了。樂子有左掌一揮,那幾個圍攻的大漢,紛紛捂著臉跳開,卻是被樂子有從桌上卷過的一把棋子打中面門。

如此幾十個回合,中年人和幾個大漢,雖倚多卻取不了勝。樂子有把一套洞庭劍法使得穩健精妙,招招都是致命殺手,只因敵人太眾,一時卻也奈何不了他們。混戰之中,中年人大叫一聲,向後躍開一丈跌倒在地,右臂已被樂子有砍了一劍,鮮血淋漓。樂子有追過去,長劍向他右面劈下。

突然,樂子有左膝上一麻,頓覺一股奇癢的脈流躥上來,兩腿竟動彈不得。低頭一瞧,一隻黑色長針正插入了足三里。中年人一躍而起,朝樂子有笑道:「得罪!」便伸手去奪樂子有的長劍。

「住手!」

窗外呼地躍進來一個姑娘,揮劍就向那中年人砍去。中年人轉身截住,兩人鬥起來。姑娘的劍法也是洞庭一路,但比起樂子有顯然嫩稚太多,幾招下來便已不敵。樂子有疾呼道:「秀寧,快退開!」一面暗暗運勁,飛出一枚棋子擊向中年人的後腦勺。不料中年人一轉一帶,棋子堪堪地打在姑娘身上。

中年人乘機一把扣住姑娘的脈門,微笑著說:「樂前輩,我勸你還是安安靜靜站著,不要運功用力。綉骨針你聽說過吧?你只要使一分力氣出來,寒毒就衝上心脈,那時什麼解藥也沒用了。」

樂子有大喝一聲沖了過來,一陣寒流真的衝進了五臟六腑,不禁全身抽搐起來。中年人趁機撲過去,一掌沉沉打在樂子有的背心,樂子有倒在了地上。那姑娘厲聲叫道:「爹爹!」

中年人嘿嘿冷笑著說:「樂前輩,令愛倒是個孝女,又生得如花似玉,只可惜落在了我們手裡。不過前輩放心,只要前輩拿出那物事來……我們不動她一根寒毛便是。」

樂秀寧顫聲道:「根本不在我們這裡,你一刀殺了我也沒用。」

中年人笑道:「我何必非要殺你?」

「一幫禽獸,還不住手!」

中年人一驚,一把利劍正懸在他頭頂直指下來,不覺倒退兩步。一襲藍衫身影輕輕落地,卻是一個英武的青年。他略略一抖手腕子,長劍青光閃閃地仍逼著中年人。中年人賠笑道:「原來葉大俠也雲遊到了此地,這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哇……」

「少來這套!誰和你相逢。姓桑的,為什麼每次碰見,我都看見你帶著人行兇作惡?還不放開這父女倆,否則我立時取你性命!」

姓桑的中年人苦笑道:「我等一向敬重大俠威名,但這一回,恕難從命!我家主上志在必得的事情,天王老子也攔不住勸不回。」

葉大俠笑道:「什麼事志在必得?說來聽聽呀!」

姓桑的道:「內中情由,不便相告。葉大俠,這父女倆可不是什麼好人。」

「呸!」葉大俠大聲道,「你們才不是好人!一大幫人,欺負洞庭君子山的前輩,下手如此狠辣。今日須容你們不得!」

姓桑的變色道:「葉大俠,你既知他們是洞庭派的,須曉得這其中的事情牽扯甚多。我勸你莫趟這渾水!」

葉大俠道:「你在江湖上打聽打聽,我葉清塵怕過誰?」

姓桑的和幾個大漢換了一下眼色,「嗖」地一聲,齊刷刷躍出窗外,拔腿就跑,葉清塵斷喝道:「打不過就跑,哪有你這樣的孬種!」展開輕功繼續追。

此時,樂子有躺在地上,已然不省人事。

「爹爹,爹爹!」樂秀寧哭道,「相煩諸位叔叔伯伯,這鎮上可有郎中,我爹爹他,他……」

棋社的人又圍攏來,大家多有同情這父女的,立刻拉了個過路的大夫來。

那郎中把把脈,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又苦思良久,仍是搖頭,嘆道:「這一針倒也罷了。這一掌,這一掌,打得極重,掌上卻又不知餵了什麼毒,竟不知如何解得。在下又不懂武功……恐怕只有那個小神醫才有辦法。」

樂秀寧問道:「小神醫在何處?」

郎中說:「找他卻也難。」

樂秀寧問:「他不肯見人么?」

郎中說:「倒也不是。那小神醫有求必應,人是極好的。只是他住在葫蘆灣,地方偏僻,離這兒有十幾里水路。現在你急切去找他,只怕來不及了。」

這時,陳公子身旁的少女忽然說道:「小神醫今日正好到鎮上來了,我這就去把他叫來。」

一盞茶的功夫,就聽得少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小神醫來啦。」

眾人向外望去。門口一個有人道:「妹妹,病人在哪裡?」

人群略略閃開。樂秀寧張望過去,大吃一驚。快步走來的這一位,看起來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鄉下少年,穿了一身漁人的粗布衣裳,一絲兒不見醫生的模樣架子。她實在是難以相信這小神醫能有多少真本事,卻只見周圍人等全都對他畢恭畢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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