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傳之天台遺事

我的爺爺沈醉,是五六十年前名滿天下的一代大俠。我記事的時候,他久已退隱,每日抱了我,坐在三醉宮前的草地上,一面看小哥哥練劍,一面講著一些奇奇怪怪的江湖故事。那天舅舅——也就是我的大師伯吳劍知,神色匆匆的,也沒瞧見我朝他做鬼臉。他低聲對爺爺說了些什麼。

爺爺眉頭一展:「這麼說樹然和那個女孩子已經成親啦?」

澹臺樹然是我的四師叔。只聽舅舅道:「怕有些麻煩呢!」

爺爺一笑搖頭,沒說什麼,半晌又道:「蔣家那個女孩的來歷,沒對你們說過罷?」

唐朝末年,天下大亂。那時爺爺初出茅廬,在江湖上藉藉無名,只憑著手中的劍闖蕩。有一天他來到佛道盛行的浙東天台山,在山腳下的茶棚里喝茶,引來三個當地人圍觀。

三人一身打手打扮,滿臉台州人的剽悍,開口就要看爺爺的劍。爺爺彬彬有禮的拒絕了。那「枯木龍吟」劍,是他師父所賜,君山的鎮山之寶,怎好隨便示人。那三人嘿嘿冷笑,就要亮傢伙。不想刀未拔出,三個牛皮刀鞘就已「啪啪啪」裂開,飛到三尺外的地上。

「看見了吧?」爺爺問。

那三人瞪著爺爺手中神光離合的寶劍,又互望了一眼,轉身大步走了。爺爺剛想追問,卻聽見身後茶棚主人苦笑道:「客人,這是咋弄的?」

一回頭,看見水漫金山。原來爺爺那一手「飄風落葉」劍,漂亮是漂亮,卻沒練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劍氣過處,竟把那個盛著紫凝山泉的大水缸震裂了!

「水就算了,水缸要賠。」台州人的硬氣,已經看見對方是高手,還敢討價還價。「多少力氣弄上山的。」

爺爺頗過意不去,又想不出什麼辦法。主人一邊掃水,一邊嘰嘰咕咕,忽然一塊大物事砸在地上,濺了他一臉的水——卻是一大塊銀子!

門外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老王,這等小氣!一隻破水缸也和客人計較。」

店主人樂呵呵撿起銀子,迎出去道:「小本生意,沒有法子。哪比得齊少爺家裡銅鈿多啦!」

來人一身雅潔的袍服,從枝影斑駁的陽光下走了進來,氣宇軒昂,落落不群,沖著爺爺抱拳一笑:「這位兄台好身手!」

爺爺已然猜出是誰:「齊歸雨!」

原來齊家是天台山的武林望族,祖傳「冷泉刀法」,在浙東一帶勢力不小,傳到第九代齊歸雨,年紀輕輕就已出名,江湖上人稱「一春夢雨冷泉刀」。天台齊家,直到後來赤城山天台派崛起,才絕戶滅門。

互通了師承名姓,齊歸雨叫了幾聲「久仰」,命主人沏上好茶來,要和爺爺套交情。茶水未上,外面竹林里小道上,緩緩過來一乘小小的青色軟轎。轎夫們看見齊歸雨,就停了下來。齊歸雨的臉竟然紅了紅,顯得局促不安,喃喃道聲「失陪」,就奔了過去。

一忽兒齊歸雨回來,三言兩語的約下爺爺「到寒舍一敘」,便隨軟轎走了。

爺爺很奇怪,就聽見店裡一個客人道:「齊少爺的新娘子,不是那個吃鹿奶長大的漂亮小娘么?」

「是啊,阿霞啦!」

「呵呵,齊少爺命交桃花了!」

「咦,還是阿霞命道好吧?山裡女子,做到齊家少奶奶,幾世修來的。」

齊家大院,在天台縣城北一個風水極好的地方。齊家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大戶,爺爺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同是江湖年少,爺爺和齊歸雨把酒論劍,一見如故,不覺就聊到了深夜。說起如今宦官專權,藩鎮割據,民不聊生,都不勝唏噓感嘆。

月光如水,傾瀉在小書房牆壁上,把鱗次櫛比的陳年典籍,剖成了陰陽兩半。爺爺的眼睛有點朦朧了。

突然,月光一下子變成雪亮,攜著風吟落下,把兩人之間的寧謐,齊刷刷劈開!

「齊歸雨,納命來!」

爺爺避開劍鋒,跳到一旁。只見一柱雪光之中,傲然立著一個修長枯瘦的黑衣人,彷彿一段槁木似的。手中的劍,直指齊歸雨。

齊歸雨一臉無奈:「此地危險,全是海龍王的人,你怎地又跑了回來?」

「哼!」那個聲音彷彿從遙遠的松濤中傳來,「回來取你這個背信棄義無恥小人的狗命!」

那劍鋒一抖,冷颼颼的滑向齊歸雨咽喉。爺爺看在一旁,心裡吃驚。只這一個動作,就已露出黑衣人名門正派的武功根底。爺爺自出江湖,使劍的好手也遇見了幾位,但功夫如此卓絕的,還是第一個。「齊歸雨要吃虧!」

齊歸雨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冷泉刀,生生架住了黑衣人的劍,兩個虎口鮮血直流,嘴裡還不住道:「寒山,你真的誤會我了。」

黑衣人一聲冷笑,回劍又劈。忽然電光一閃,爺爺的劍已兜向他頭頂。他一蹲身,一頂頭巾生生削了下來。

沒料到另有高手,黑衣人顯然吃了一驚,連退兩步。忽然一閃身,從牆頭飛了出去。那輕功的美妙,翩若驚鴻。一招落敗,飄然而去,此人也孤傲得可以。只是頭巾落處,竟是精光逞亮,宛然還有九個香疤。——是和尚?

爺爺年輕好勝,就要去追。只聽齊歸雨在背後道:「算了算了。」他拍拍灰塵,站了起來,不住的晃著腦袋,「倒是多虧了沈兄。」

「這寒山和尚,是什麼人?」爺爺問。

齊歸雨緊鎖劍眉,俊秀的臉上竟有一種極深的失落。他想了半天,又把爺爺看來看去。

爺爺心裡發了毛:「齊兄,到底怎麼回事?但凡用得上小弟,在所不辭!」

齊歸雨長嘆一聲,終於道:「此事,本不足為外人道。但是,只有外人插手,方不致——不致尷尬。沈兄,你我一見傾蓋,一切都要拜託你了。這都是為了阿霞。」

「為了尊夫人?」爺爺大吃一驚,「那人——不是個和尚么?」

齊歸雨冷笑道:「不錯,寒山是國清寺的掛單僧人,又是玄朗住持的記名弟子。很了不起呢!不過,」他的臉色漸漸緩和下來,又變成無可奈何的樣子,「的確是個武學奇才,我都甘拜下風,又引為同道知交。——你方才與他過了一招,可看出他的師承?」

「彷彿是終南派的。」

「不錯,他的授業師父,正是終南山的臨風道長。」

爺爺一聽,不禁肅然起敬。要知道,臨風道長和我爺爺的師父,兩人齊名,都是當年武林中的絕代高人。

「他由道入佛,法號寒山,三年前投在國清寺。玄朗大師很是賞識他的武功,想收他做弟子。我家是國清寺多年的施主,來往很多,我因此認識了寒山。同在武林,彼此談話也就多,交往深了以後,就覺得他是一個很不一樣的人。和寺里其他僧人比,過分的桀驁不遜。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他果然不守清規,與赤城山裡的姑娘阿霞,來往甚密。私下裡勸過他,根本不聽。」

齊歸雨立在窗邊,望著莽莽的深山夜色,道:「阿霞是天台山的仙子。」他的聲音柔和得象空谷迴風,「誰也不知道她的來歷。山裡人都傳說,十八年前,一個採藥的老人爬到赤城山頂,看見一隻白鹿伏在地上,正在用乳汁喂一個小小的女嬰。老人就把女嬰抱回來餵養。因為發現她的時候是黃昏,赤城山頂彩霞滿天,所以起名叫阿霞。——你知道『峨嵋雪,赤城霞』,那都是上天賜予的奇觀。後來採藥的老人死了,阿霞就一個人騎著白鹿,在天台山的泉崖之間遊盪。你沒有見過那種輕靈的樣子,想像不出來……

「不知道寒山和阿霞,是怎麼開始的。寒山自己身在佛門,竟一點都不避諱。他還對我說,有一天他要娶阿霞為妻子,一同遠走高飛。」

「這算什麼!」爺爺大搖其頭。

「他就是那樣一個人。後來,他卻不得不拋下阿霞,離開天台山。」齊歸雨道,「沈兄弟,你是信人,我不妨把寒山的真實面目全都告訴你,他其實是霍王的幼子。」

霍王事敗,是五年前的事。掌權宦官魚瞻下令誅九族,李唐宗室的這一支,算是絕滅了,誰曾想又落下一個小兒子。齊歸雨道:「霍王要他文武兼修,從小就送到臨風道長那裡,故而他逃過一劫。後來改了母姓蔣,字聽松。臨風道長仙去時,命他出家,投到天台山的國清寺掛單。魚瞻發現了,委派海龍王錢千里,帶了樓外樓十三殺手來追殺他。我在天台縣府聽見此事,連夜跑到寺里,勸他去洞庭湖找你師父。他不以為意,又舍不下阿霞。我死勸活勸,好歹把他拉下了山。臨走時他要我替他照顧好阿霞。

「我並不是乘人之危。何況你想,娶阿霞那樣出身的女孩為妻,我在家族中也很為難。但寒山走後,我到赤城山找到阿霞,卻發現她懷孕了。」

爺爺的眉頭越鎖越緊:覺得寒山好生過分!齊歸雨道:「叫我怎麼辦呢?阿霞未嫁生子,將來在這百里天台山中,如何做人?寒山是出家人,事情傳出去,他自己固然是完了,連帶國清寺和玄朗大師也都名譽掃地。我只好將阿霞帶了回來,掩人耳目,等合適的時候再與寒山聯絡。老天有眼,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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