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三 第五章 紅顏禍水

燕飛貼著河床逆水潛游往邊荒集小建康外的碼頭區,從水底朝上方兩岸瞧去,火把光變成一團團的閃動光澤,予人超乎現實的感覺。

雖是初春時分,清澈的河水寒涼舒爽,令人繫戀。他卻不虞敵人可看到在二、三丈水深處潛游的自己,因為他一身夜行黑衣,靠著岸壁,便像融入了凹凸不平的泥石里去,更妙的是火光只能照進丈許的水深處,河水像鏡子般折射反映火光,反成最佳的掩護。

燕飛展開胎息奇術,不一會便從攔河木柵與岸壁間的隙縫,逢閘過閘的來到敵人防衛森嚴的河段去。那種身在最危險地域,偏又有絕對安全的感覺,確是非常古怪。

此時離小建康的碼頭區已不列十多丈,倏地燕飛心現警兆。

危險並不是外來的,問題出自他本身。

他感到內息不繼。

燕飛已無暇去思索,為何可斷絕呼吸百日仍能活得好好的,現在只不過在水裡閉氣潛游半里許便捱不下去,忙兩手運勁,魚兒般快速滑行,眨眼間越過兩艘船黑壓壓的底部,然後在一艘船與碼頭間的空隙冒出水面。

騾叫、吆喝、車輪、河水拍岸、火把燃燒的聲音,大合奏般潮水似的湧入雙耳,燕飛用力深吸兩口新鮮的空氣,頗有重返人世的清醒。

敵人正忙於卸貨,沒有人注意到他這個入侵者。

他的胎息法於陸上施展或水底運行,明顯是有分別的,問題或在陸上進行胎息法之時,皮膚可代替口鼻呼吸,至於實情是否如此,怕只有老天爺才清楚了。

不過曉得自己仍未是真的神仙,反令他有安心為人的痛快。一天仍在生死之局內,根本沒有神仙這回事。

燕飛再回到水底,往上游潛去。

尚有十多艘船在對岸等待這邊的泊位讓出空檔,敵人正忙得個昏天黑地,自然疏於戒備,也讓他有可乘之機。

當他來到位於上游最北的一艘船時,他終於掌握到機會。

這條船剛卸下所有貨物,七、八輛騾車停在碼頭旁,準備開走。

燕飛貼岸竄上去,同時發出兩股勁風,最接近的兩支火把登時明滅不定,像被狂風颳得快要熄滅的情景,四周陷進暗黑去。

就於此明滅之間,燕飛竄上碼頭,迅如鬼魅的閃入其中一輛騾車的車底去,依附其下。

外面一陣咒罵聲,火把復明。

好一會後,騾車移動。

燕飛暗鬆一口氣,知道已成功了一半,他更清楚憑他的身手,只要過得外圍這一關,集內將任他來去自如。

張袞奉召來到主帳見拓跋珪,後者正坐在帳外看著篝火,一臉若有所思的神色。

這是拓跋珪一向的習慣,每當心有疑難,總愛凝望閃跳不定的火焰沉思。

依指示坐在拓跋珪身旁後,拓跋珪仍沒有移開看火的目光,淡淡道:「告訴我所有關於楚無暇和波哈瑪斯的事。」

張袞大感錯愕,沉吟片刻然後道:「波哈瑪斯是波斯來宗師級的好手,武功心法別走蹊徑,於苻秦當權的期間到達長安。開始時,苻堅對他頗為看重,但不久後便因受到苻堅身旁的人排斥,被苻堅疏遠,但姚萇卻對他的占星術著迷,兩人的關係便是這樣發展起來的。至於他因何與楚無暇敵對,這方面的事尚有待查究。」

拓跋珪像沒聽到他的話般,道:「看!火是多麼奇異和美麗,它時刻都在變化中,燃燒是一種損耗,把平凡不過的柴枝轉化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東西。」

接著朝他望去,道:「為何不先說楚無暇?」

張袞呆了一呆,答道:「因為我有點不敢提她。」

拓跋珪微笑道:「你是否認為我不該沾惹此女呢?老實的答我。」

張袞嘆道:「她令我想起紅顏禍水這句話。」

拓跋珪興趣盎然的道:「因何你會有這個想法呢?」

張袞道:「楚無暇是彌勒教著名的美女,在北方大有艷名,但其身分卻人言人殊。有人說她是尼惠暉千挑萬選的女徒,傳她以媚惑男人之術;亦有人說她是竺法慶的女人;更有人傳她是死於謝玄手上的竺不歸的情人。真相恐怕她自己才清楚。」

拓跋珪道:「她喚竺法慶作爹。」

張袞愕然道:「竟有此事?」

拓跋珪伸個懶腰,道:「確是如此,她還說要去取出她爹多年搜刮佛寺,所得來的財物送我,她是看中我哩!」

張袞皺眉道:「彌勒教始終是邪教,聲譽不佳,族主如與她有牽連,會影響族主的威名。屬下更怕她是包藏禍心,想利用我們重振她的彌勒教,又或想損害族主和燕飛的兄弟之情。」

拓跋珪搖頭道:「彌勒教早完了,再沒有東山再起之望。這女人就像一團烈火,不住反覆變化,卻總是那麼美麗,又是那麼危險。」

岔開話題道:「我應於何時立國稱帝呢?」

張袞曉得他不願再討論楚無暇,只好道:「我們曾商量過這個問題,正想向族主稟上我們的想法,眼前正是大好良機,可以激勵士氣,振奮人心。」

拓跋珪目光又投往舞動不休的火焰,徐徐道:「立國稱帝,是慕容垂最難容忍的事。哼!他一向以鮮卑族的救星自居,既不容慕容鮮卑分裂,也不許我們拓跋鮮卑自立門戶。現在用這一招太浪費了,尚未是時候。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們返盛樂去。」

張袞知趣的告退。

聽著張袞離去的足音,拓跋珪忽然想起王猛,不過卻不是王猛助苻堅統一北方的功勞,而是王猛當年曾力勸苻堅殺死慕容垂,免成養虎之患。

王猛的看法兌現了。

淝水之敗,部分原因是慕容垂按兵不動,否則如他肯全力援助苻堅,該不會有淝水的慘敗。而慕容垂更是第一個離棄苻堅的異族大將。

自己為何忽然想起這件事呢?楚無暇絕不是另一個慕容垂,她手上沒有實力,只要自己永遠不予她掌權的機會,她只能是私房裡的愛寵人物。他拓跋珪更非苻堅,只要楚無暇稍露背叛之心,他會親手處決她。

張袞是過慮了。

劉裕進入卓狂生的營帳,這位產自邊荒的名士,正在木几上運筆如飛,為他的巨著努力。劉裕想不到他仍有此閒情逸緻,大感愕然。

卓狂生停筆笑道:「劉爺來得好,我正寫到你『一箭沉隱龍』那一章節。哈!劉裕取出五百石神弓,搭上破龍箭,拉成滿月,接著大喝一聲『去』,聲震新郎河兩岸,接著破龍箭離弦而發,破風之聲大作,風雲變色,敵人皆驚倒船上時……」劉裕苦笑坐下道:「夠了……夠了!還有更誇大的嗎?你這本算什麼史?」

卓狂生欣然道:「當然是邊荒之史,更是最有趣的史書。史書也有正史、野史之分,我這本是專用來說書的,自然以趣味為主,全是為娛人娛己,誇張失實點沒有問題,最重要是精神不變。任何人如沒有興趣聽這樣的東西,大可以給老子滾得遠遠的,去翻他奶奶的什麼正史,悉由尊便。老子寫我的天書,其他的便管他的娘。明白嗎?沒有人強逼你去聽去受苦的啊!」

劉裕發覺自己愈來愈喜歡卓狂生,這是個大情大性的人,熱愛邊荒集,比任何人更懂得享受生命,活得深刻動人。點頭道:「確有點歪理!不過大弩弓不是比五百石的神弓更有說服力嗎?」

卓狂生道:「形象不同嘛!難道說你先坐在地上,窩窩囊囊的用腳把弩弓蹬開,再小心翼翼的把破龍箭固定在弩弓架上,惟恐出錯嗎?」

劉裕嘆道:「說不過你哩!你愛怎麼寫便怎麼寫吧!」

卓狂生放下毛筆,道:「劉爺大駕光臨,未知有何吩咐呢?」

劉裕正容道:「我是想和你商量組織我們邊荒勁旅的諸般問題,以令權責分明。你對各人最熟悉,所以想向你老人家求教。」

卓狂生不解的道:「不是一切都分配妥當了?連費二撇掌司庫,程賭仙負責醫療,龐老闆主管物資糧草,方總管治安規矩,這麼微細的事務都分派妥善,還有什麼好做的?」

劉裕道:「我想的其實是一個正式讓所有荒人參與的儀式,也是宣誓效忠邊荒集和加入夜窩族的大典,以此鼓勵士氣,加強荒人的團結,使人人明白今仗是為邊荒集而戰。同時宣布各領袖的職銜,以此作為我們邊荒勁旅將來運作的模式。」

卓狂生喜道:「好主意。還是你有治軍的經驗,我立即起草,這方面我最拿手,明天會把邊荒大典簡單而隆重的程序細節,送到你的主帳內,讓劉爺過目審核。」

劉裕欣然離開。

他的心神已全投進反攻邊荒集的大戰里去,以工作對抗心中的悲苫。他不會讓自己閑下來,直至劉牢之和桓玄塌台喪命的一刻。

慕容垂步入帳內,風娘和小詩連忙退避,剩下紀千千單獨面對這位大燕國的君主。

寬敞通爽的方形帳幕內,紀千千神色平靜的坐著,清澈至不含任何雜質、又深邃莫測的澄明美目,絲毫不讓的迎上慕容垂銳利的目光,沒有半點退縮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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