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最盼遇到人,最怕遇到人

遮天蔽日的風沙颳了兩天兩夜,太陽縮在風沙後面,白天變成了黃昏,背風坡的雪面染成了一片焦土。

我灰頭土臉地進了屋,從河邊打回來的一桶水裡有小半桶都是沙子。亦風不敢出門了,他已經被嗆得喘不過氣,嘴唇發烏,掐著脖子窩「哧哧」地噴著哮喘葯。

格林大噴著鼻息拱開小屋門鑽了進來,一身黃煙,狼眼幾乎睜不開,他前爪捂著鼻子在地上打滾,難受得像馬一樣打響鼻。他瞧見我放在門邊的水桶,就一腦袋扎進去,搖頭晃腦地涮著鼻子,涮幾下又抬頭大喘一口氣,再埋嘴進水桶,突突地冒著鼻泡泡,弄得一地都是水。我抱起狼臉一看,黑鼻孔成了黃鼻孔,裡面堵了好厚一層沙,看來鼻子大也有壞處,外鼻子舔得著,鼻洞裡面吸進的沙可就舔不出來了。我從格林脊背上揪了一點浮毛,沾點水,在一根草棍兒上揉成團,做成棉簽,小心翼翼地托著格林的下巴,替他把鼻孔里的黃沙都掏出來,格林連打了幾十個噴嚏,略好。我沒想到這輩子還會給狼挖鼻屎。

鋪天蓋地的沙塵之下,哪裡找獵物啊?這風沙還要刮幾天?找不到食物,格林怎麼辦?

風沙發狂般搖撼著小屋子,風聲灌進每一個窗縫、門縫,變成巫婆般歇斯底里的怪叫。煙囪的風門也被颳了起來,爐子里總是倒灌風,連續幾天都沒法生火取暖。到了夜晚,鑽進睡袋裡焐上半天都感覺不到熱氣,我們和格林只好擠在一起相互取暖,像蜷縮在狼洞里的一窩狼。

亦風的腦袋挨著我的腦袋,他一隻手抱著格林粗大的脖子,另一隻手放在格林腋窩下焐著,他喃喃地問我:「咱們好像還從沒拍過一張全家福吧?趕明兒我把相機焐熱了,咱們拍一張。」(由於相機和攝像機在高原經常顯示「低溫無法開啟」,因此往往需要提前在懷裡焐熱才能使用。)

我「嗯」了一聲:「這些照片隨時都可以拍啊,還需要預約嗎?」

亦風微微一笑道:「也是,我只是想,如果格林走了,就沒機會了。」他一遍遍摸著格林的尖耳朵,看著耳朵順貼在手掌下,又「噗」地彈起來,輕聲問道:「說真的,如果格林走了,你捨得嗎?」

「捨不得也要舍啊,我來草原不就是為了讓他回歸嗎?狼不是寵物,人的陪伴絕不能取代他真正的同類。而且,狼有自然交付給這個物種的使命,我巴不得儘早讓格林加入狼群,只要他能活得快樂,我有什麼舍不下的。」

亦風滿眼笑意,輕輕撈起格林毛蓬蓬的大尾巴,用狼尾巴尖掃著我的鼻子:「你呀,就給我講大道理吧。」

厚密的狼毛蓋在身上,像一床活毛被,讓寒冷也遠離。我被格林的熱氣熨帖著,摸得到他皮毛下有力的心跳!感覺我的血液循環也與他同步,朦朦朧朧中我似乎回到了城市溫暖的被窩裡。我漸漸墜入夢鄉,唯一彆扭的就是耳朵,格林的大鼻子剛好貼在我的耳邊,於是他每次呼氣的時候,我的耳朵就會溫烘烘癢酥酥的,而他每次吸氣的時候,我的耳朵就冷得直縮。半夜裡,我總以為是亦風的鼾聲,後來才發現是格林在打呼嚕,再困苦的環境,他也能睡得香。

我剛來草原時穿的白紗長裙早已剪得支離破碎,有的紗塊兒用來包紮格林的傷口,有的紗條用來捆綁小屋子不結實的地方,有的紗條搓成繩子隨身攜帶著捆背柴火用。有的紗疊成幾層用來過濾飲水。襯裙則紮成了一個大口袋,裝牛糞用。我做夢也沒想到過自己最珍愛的紗裙會落得個焚琴煮鶴的下場,然而沒有生存,哪來的浪漫?

即使被過濾後的水,喝進嘴裡也全是細沙磨著牙齒的聲音。吃壓縮餅乾不喝水不行,我們一口餅乾一口沙水,硬往下咽。從前吃完的幾大箱速食麵每包配料袋裡的一點點碎肉丁,我都像考古一樣仔仔細細地挑出來,攢了小半碗。這會兒終於派上用場了,我把肉丁拌在掰碎的壓縮餅乾里,留給格林吃。

格林兩口就吞完了,然而狼肚子仍然扁得晃蕩。我還想再拿幾塊壓縮餅乾給他,亦風止住我:「那玩意兒膨脹得厲害,吃多了一喝水會出事兒。先讓他喝點水吧。」

格林喝了一大碗水以後,肚皮才勉強撐了起來,大家貌似飽了。

三天後,風沙終於停了,小屋子裡的每一個接地縫隙前都留下了一個個扇形的沙錐。

風沙過後,前段時間遠離的牛羊群又轉了回來。亦風囑咐我說:「牧場上似乎有人來住了,以後格林出去的時候可得多跟著點。」我連連點頭。

這天,格林下山出獵,我遠遠地跟著他,順便提了桶到河邊取水。

格林剛走到河邊一處平坦地帶,正巧一輛摩托車載著兩個牧民經過。兩個牧民一看有狼,立刻停了下來。格林看見人來,竟然毫無心機地迎了上去。一個牧民下了車,伸手在懷裡一陣掏摸,赫然掏出一個後端帶鐵鏈的流星錘模樣的武器,拿在手裡掄起來。

我嚇得水桶一扔,邊衝過去邊大喊起來:「不能打!不能打!」急撲上前護住了格林。

牧民愣了一下:「你敢抱狼?」

我連聲解釋:「他不會傷人的,只是好奇。」我突然腦袋裡靈光一閃,用藏語大喊道:「他是寺廟裡放生的!」這句話是當初跟扎西學的,也不知道發音是否標準,更不知道寺院里會不會放生狼。但這句話應該奏效了。牧民看看我的一身藏袍,將信將疑地收起流星錘,一步三回頭地騎著摩托走了。

我回望懵懵懂懂的格林,這孩子真讓人不放心。那流星錘打在你糊裡糊塗的腦袋上還得了嗎?直到摩托車走遠,我才鬆開格林,撿回水桶來到河灣處。

剛下到大河的冰面上,我想起沒帶鑿冰的工具,以前的水洞已經凍實了,跳起來跺都跺不塌。正發愁的時候,瞅見在大河的上游正好有一男一女兩個牧民,他們也在河面上鑿冰取水。我正琢磨著等這倆人走了,我可以上他們的水洞去取水。哪知道格林又上去了,這次格林小心了一些,他悄悄接近,觀望他們在做什麼。或許格林覺得這一男一女倆牧民不會傷害他……格林觀望了好一會兒,河面有了咕嚕嚕的水聲,牧民的冰洞鑿開了,口渴的格林也想從鑿開的冰洞里喝水,於是他跑了上去。牧民抬頭一看來了只狼,立刻進入了備戰狀態。

格林輕輕地搖著尾巴,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歪著腦袋看著牧民。然而牧民婦女拿起木棍石塊,對準格林狠狠地砸過來!格林大吃一驚連忙躲開。好在狼的速度非一般人能趕上的,而且有了剛才摩托車的經歷,讓他略有提防,但這一擊還是讓格林在冰面上狼狽地滑跌了一跤,他忙翻身爬起,邊跑邊吱吱叫著,他回頭看打他的人,心裡很是疑惑。男牧民抄起鑿冰的鐵棒隨後趕來追打,我趕去制止,這才避免了進一步的傷害。

剛出來就連遭攆打,格林的心情低落起來,跟我回去的路上委屈地嗚咽著——不容於人群,不容於狗群,我到底屬於哪裡?

格林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歪著腦袋看著牧民,遭到的卻是狠狠砸打。

回到小屋,我把這事兒跟亦風一講,兩人心裡都酸酸的——在人類中長大的格林已經把人當成了可親近的同伴,如果繼續留在我們身邊,如何讓他接受「人是他最大的天敵」這個概念?這是我們最擔心的,格林太單純,太沒有心機,儘管我們教會了他狩獵求生的本領,但是如果他對人沒有戒心,很可能是個悲劇的結果。然而我們已經退到了荒蕪的狼山,即使我們可以控制住格林不去接近人的地盤,卻無法阻止人逼近狼的領地。

一天,亦風發現格林始終專註地盯著極遠處的牧場,他用望遠鏡仔細調好焦距搜尋,他發現牧場上好像有個白點始終沒挪動過位置,從望遠鏡里觀察,似乎是一隻羊躺在那裡,是死是活不真切。亦風和格林留守小屋,我決定獨自翻過牧場圍欄去看個究竟。

走了大半天終於到達目標跟前,我興奮得歡呼雀躍——那是一隻死羊,肚子已經膨脹起來,身上卻皮包骨頭,格林的食物有著落了!我圍著死羊轉圈,想辦法要把羊拖回去。正琢磨間,一個騎著馬的牧民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你在幹什麼?」

「大哥,你的羊死了怎麼處理啊?」我看到牧場主人來了,客氣地詢問。

「不要,就丟在那兒。」

「那把羊給我吧。」

「你拿死羊做什麼?都死幾天了,不能吃了。皮也壞了,沒用。」

死幾天了都沒有鳥獸來啃食?我看著完整的羊屍,心裡有點悲涼,草原上的食腐動物真是愈見稀少了,也或許他們根本不敢踏入人類範圍,只能像格林一樣望食興嘆。牧場之內死亡的牲畜無法消化,牧場之外食肉的動物忍飢挨餓。

「我不吃,拖出去喂狼總可以吧。」

「那你拿去嘛,」牧民笑著靠在馬背上看我折騰,「哪裡去找狼?狼敢來早就打死了。」

「謝謝你啦!」得了許可,我把凍得硬邦邦的死羊翻了個面,寒冷的高原是個天然冰櫃,羊屍並沒有太腐敗,我邊拿繩子捆羊腿邊說,「狼冬天就清理這些腐肉,到春夏秋天,狼就吃鼠兔旱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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