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再闖狼山

隨著幾場大雪的降臨,若爾蓋雪原越顯厚重。格林的覓食變得越發艱難,帶著他走上幾天也找不到食物是常有的事。晚上一無所獲的格林回到獒場靠分吃些藏獒的狗糧過日子。冰雪封路,外面的補給漸漸跟不上了,有限的肉食留給了懷孕的母獒,狗糧的儲備也不多了。

我和亦風為格林存下的羊肉早就吃完了,以前賣羊給我的羊倌兒也不知去向,其他問到的牧民又都不肯賣羊。我只好把我們的乾糧和速食麵餅都拆開來填補格林的肚子。幾公里外人類的垃圾填埋場是格林自己找到並常去的地方。狼的肚子是為肉而生的,但極端情況下只要能找到的他什麼都吃,哪怕那些東西的營養價值極低,他也會用強力的胃液去榨乾它最後一滴養分。挑食不是狼的權利。

有時格林會在垃圾堆中驚喜地發現一些干骨頭,便用強有力的牙齒嚼碎飽飽地吃一肚子,再興沖沖地叼一塊回來給森格。但吃慣狗糧的森格卻無法享受格林的慷慨,於是格林會在場子里刨一個坑,埋骨存糧。幸運的話,格林也能在垃圾場捉到老鼠。

但是,狼的胃像是一個無底洞。狗糧、麵餅和垃圾對狼而言消化得太快,出外跑上半天肚子就癟下去了,餓得格林猛吃冰雪來安撫強烈抗議的腸胃。狗糧也不能像肉食那樣提供足夠的熱量。到晚上氣溫驟降至零下二十幾度,地上的冰雪凍得格林牙齒打戰,他交替著抬起兩隻前爪,捲起毛茸茸的尾巴覆蓋在冰冷的腳爪上。

看著長身體的格林溫飽都成了問題,我和亦風心急如焚,只好把格林留在獒場,冒著冰雪開車到縣城的市場去等著買肉。

在冬季的草原,非不得已我們不敢動用車,也是由於冰雪斷路,加油站的汽油接濟不上,車裡僅存的小半箱汽油顯得尤為珍貴,原想留著帶格林回領地時用,現在也顧不到那麼多了。適應城市跑動的車在高寒和缺氧情況下,不是半天打不著火就是開著開著在暗冰的路面上打著旋兒熄火趴窩,非常危險。開不動,又不能丟下車步行,原本便利的交通工具變成了最大的累贅,出行舉步維艱。在筆直荒涼的公路上一旦出狀況,即使等上半天也不見得能有一輛車出現,出現了也不一定能幫忙。兩個人凍得頭腦麻木,瑟縮在車裡避風。礦泉水凍成了冰坨子,在懷裡暖上半天才能勉強喝上一口。

由於早就過了旅遊旺季,少有遊客,若爾蓋的冬天顯得冷冷清清,縣城多數的店鋪都關張歇業,遠離縣城的草原就更看不到人了。我們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挨到了縣城,等了很久終於等到殺牛人,買到一隻幾十斤重的粗壯牛腿,還採購了一麻袋土豆、一麻袋蘿蔔,又買光了一個小店裡的所有速食麵、肉乾和壓縮餅乾。我們歡天喜地地帶著口糧回獒場。

與格林從小一起長大的藏獒夥伴中,黑虎、皇帝、小不點早已被賣掉,剩下的三隻藏獒里,風雪和紅眼睛懷孕了。養獒人怕母獒動了胎氣,特意修了帶暖氣的產房把她們關起來靜心養胎,再不讓出外活動。要知道如果能生下兩窩品相好的藏獒,那就是不小的收入。唯一剩下能陪伴格林的就只有森格了。

森格作為獒場的種狗,常常被工人牽出去跟千里迢迢送來的母藏獒配種。每當森格被冰冷的鐵鏈拽拉著消失在鐵門後,格林就焦急地繞著柵欄來迴轉,朝著漸漸關閉的鐵門「黃!花!嗷——」地猛叫著。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們一個個離開,這在格林心中形成了一種畏懼,他總擔心自己這最後一個兄弟也像黑虎和皇帝那樣從他的生活中永遠消失。當再也聽不到森格任何迴音以後,格林失落地走到母獒「風雪」的產房外,嗅聞門縫裡那深重而寂寞的鼻息聲。之後他默默地趴在門前的雪窩子里,直到鼻尖上身上都落滿雪花,直到冰雪再次消融,空空的場子里除了寂寞什麼也沒有。我們隔著窗子看著這一切搖頭嘆息,卻也毫無辦法。

我和亦風商量了一下,獒場的食物也不多了,狼的食量太大,與其坐等挨餓,還不如帶著格林再闖狼山。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亦風:第一,從季節來看,春夏季是狼分居帶崽的季節,各家狼護崽和地盤觀念特別重,不會接納陌生成員。唯獨冬季是狼群集結的時候,這個時候狼群的寬容度最大。他們需要新生力量的加入,依靠集體合作獵食越冬。冬季入群,也最能歷練狩獵本領。

第二,從年齡來看,格林現在八個多月大,半大小狼不會跟大狼競爭地位,狼群樂於接受這種既能參與獵食又懂臣服的成員。一旦格林性成熟了,大公狼都會排斥他。如果錯過這個最佳入群年齡,格林很可能成為一匹孤狼,而孤狼很難生存半年以上。

第三,從食物來看,夏季是食草動物的季節,看似「食物」多,但這些「食物」卻是一年中最具活力的時候,難以捕捉。並且夏季里熊和猛禽等肉食競爭者也多,腐肉難尋,孤狼反而容易挨餓。唯有冬季才是狼的季節,競爭者少,凍死的牲畜又為狼提供了很多唾手可得的食物,無論集體打圍也好,尋找腐肉也罷,狼群的力量肯定比我們強。

第四,從生活習性來說,狼是喜歡群居的動物,而格林所有的夥伴都沒有了,他急需找到屬於自己的種群,不能再在狗群和人群中迷失身份了。

第五,從外界干擾來看,春夏秋都是若爾蓋的旅遊旺季,人太多太雜了,人類活動對野生動物的干擾是複雜而不可預知的。格林不懂怕人,萬一他接近遊客,後果將會如何?

亦風表情凝重地聽完我的分析,點頭道:「是這樣,如果錯過這個冬季,格林就只有兩條路——要麼成為孤狼遊走荒原,餓死!凍死!被人打死!要麼被我們帶回城市,囚禁籠中,生不如死。總之,這一輩子就毀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忽又神秘地笑著:「我再給你補充一個第六吧。你不是說公狼一年就可以性成熟嗎?這個,女朋友……可以有了,這傢伙前兩天抱我腿來著。」

我臉一紅:「該不是受森格的影響吧,這段時間藏獒不是老在配種么,可能那氣味對他也是種刺激吧。」

亦風笑得更神秘了,套著我耳朵悄悄說:「我看過了,還沒長熟呢,欠點兒火候。」

「討厭!」我通紅著臉一把推開亦風。

我們估計了一下亦風車裡剩餘的汽油,決定先到扎西的牧場,我們需要找扎西買羊,更需要向扎西這位原生牧民多學些草原生存技能。成敗就在這個冬季,再苦再冷再險,為了格林重返狼群,咱們再闖狼山!

第二天一早,我們把收拾好的行裝放到車裡。我又想起一樣東西,從房後拎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狗糧袋子硬塞進了後備箱。亦風問我裡面裝的什麼,我不說。

森格被拴在了中場院的牆柱子邊。我拿出鏈子輕輕套在格林脖子上。格林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和森格,似乎瞬間感覺到這次離別將不再回來了,他猛然掙脫鏈子跑回森格面前,從小相伴的一對兄弟默然無語,相互碰了碰鼻子……我走近他倆,喉嚨像噎了鋼釘一樣疼痛。我慢慢跪下來,一手摟過格林,一手抱著已長得像雄獅般的森格,把他們並在一塊兒,用額頭頂著他倆的鼻頭輕輕摩挲——人、狼、獒今天能夠頭鼻相抵,今後卻會走向不同的命運,狼也許會回歸荒野,生死難料;我或許會回到城市,墜入紛忙;森格的未來又將如何?我閉上眼睛喃喃地說:「這可能是我們三個最後一次抱在一起了吧……森格,我的憨大個兒,如果我們還能再見面,我一定記得我還欠你一塊兒巧克力……」

產房的門縫裡傳來深重的鼻息和嗚咽聲,風雪和紅眼睛關在產房裡,她們和格林連最後告別也不能夠了。我知道每年獒場都會處理掉一些品相不好的小藏獒,不知風雪和紅眼睛的孩子們能有幾個倖存得下來。我想起了河邊的領地狗,我隱約明白了為什麼白臉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組織狗群圍咬獒場的人——幾個月前,白臉也將為犬父,當他目睹同類幼崽被拋屍河邊時,那種悲憤可想而知。

我深吸一口氣,重新拴上鐵鏈拽了拽格林:「走吧……」格林一步三回頭地跟我出了場門。森格形隻影單留在了中場院里,飄飛的雪片漸漸模糊了他的身形,寒風中傳來森格掙紮鐵鏈的嘩嘩聲和他嬰兒般細弱的哀鳴……

狼和藏獒本來是草原文化中最經典的部分,在原始游牧時代,狼、獒、人相生相剋,相依相伴,狼保護草原,獒保護牧民和羊群。狼和藏獒本是同根生,這對傳說中的戰神,短短几十年後卻各自走向了不同的命運:狼的悲劇是被人恨,滅種剿殺!藏獒的悲劇是被人愛,機器零件一樣地生產囚禁!人類的恨和愛都演化成了一場災難!我們能做什麼?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一匹狼的生命?一隻獒的遭遇?還是一種草原傳統的消亡……

狼殺絕了,獒被囚了,人啊,還要怎麼做?

……

我們終於到了扎西的牧場,扎西和老阿媽見到雪中來客非常高興,連忙拴起狗來,遠遠地走出帳篷迎接,牧民淳樸的熱情讓凝在我們心中的寒冰漸漸融解開來。

扎西看到蹦跳下車的格林驚喜得眉開眼笑:「嗬!格林長這麼大了!」扎西趕緊拿出一大塊羊脖子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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