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我在草原,我餓

一星期過去了,旱獺早已吃完。我找牧民買來的乾糧被我分成一小份一小份的,每天計畫著吃,僅能保證最低生活需求。生存壓力之下,格林的覓食能力逐漸增強,他不再耗費過多的精力用於玩耍嬉鬧,他睜開眼睛的時間幾乎都在覓食、存食和巡視領地。給我的感覺就像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一樣,沒有了固定的三餐,他必須自食其力並且精打細算地維持生計。

我每天都遠遠地跟隨著格林,盡量不打擾他作為狼的正常生活。我記錄他每天都有些什麼獵獲,有時他一兩天都找不到獵物,就會挖出自己儲存的食物,如果他自己的存糧都沒有了,我就把我省下的口糧分給他。但深秋以後,食物越來越匱乏,除了難抓的鼠兔,很難發現其他的東西,我不確定到了冬天是不是一點食物都找不到了,這種擔憂越來越重。格林明知我這裡有乾糧,但他已極少像小時候那樣軟纏硬磨地向我索要,而寧可每天磨鍊自己的獵食能力。彷彿他也明白了「若想自由,必先自立」。他在為食物奔波和在忍飢挨餓中表現出來的韌性和頑強讓我折服。格林成了抓鼠兔的高手,運氣好的話還能抓到一兩隻鳥,但即便如此也遠遠不足以靠這些獵物過冬。格林常常望著牛羊群出神,可他畢竟是一匹落單的小狼,沒有群體的幫助他不敢貿然捕獵大型動物。

有一天,格林發現了一隻低空盤旋的禿鷲。格林似乎將這種光腦袋的鳥與某些事物關聯了起來,他順著禿鷲飛去的方向,張開鼻孔捕捉著空氣中的味道粒子,又像得到了某種啟示。他加快腳步繞過狼渡灘,我怕格林再吃猛禽的虧,捏緊鐵鏈跟上……翻過一座小山,天空中聚集了大群的高山兀鷲、禿鷲和其他食肉鳥類。大鳥們紛紛在一片山腳下降落,黑壓壓的翅膀覆蓋著某種大東西。格林看看巨鳥群,又權衡了一下自己的力量,亮出狼牙,滿懷信心地沖了上去。猛禽們頓作鳥獸散,地上一具已被啃食了一半的氂牛殘骸從紛亂的翅膀下暴露出來,啊哈,格林中大獎了!禿鷲們不甘心,不斷俯衝下來驅趕格林,烏鴉也見縫插針地躥上來,邊搶肉渣邊叼著狼尾巴往後拽。格林大吼著左右撲擊,趕走剩餘的大鳥,把威武的狼牙咬得啪啪直響。我也揮舞著鐵鏈上前吶喊助陣!直到大鳥們都逃回空中,格林才撲在氂牛殘骸上狼吞虎咽起來。對於已經餓了兩天的格林而言,這真是上天賜予的饗宴。空軍是不願意在地面與陸軍起衝突的,眼看美餐被餓狼霸佔,他們只好靠邊站,漸漸飛散,最後兩隻兀鷲戀戀不捨地在上空盤旋。烏鴉卻是不死心的,他們聒噪地圍在格林身邊,趁他不注意偷啄一些碎肉殘屑。

這氂牛殘骸足夠格林飽餐半個月,他懂得了一種叫做機遇的東西,他牢牢捍衛著自己的食物,這半個月的時間裡格林也不回我的帳篷了,他就守在殘骸旁邊,吃飽了睡,睡夠了吃,過著「無餓不作」的日子。如果有別的動物妄圖分享他的美餐,他一定會怒吼著將他們趕開或者咬死加菜!

我每天爬上山頭用望遠鏡觀察格林,或者走近去探望他,邊畫速寫邊陪著他。格林並不介意我靠近他的食物,甚至拍下他進食的樣子,他會驕傲地站在骨架前,昂首藍天下,顯示著他對獵物的絕對占有權。有時他吃飽了也會踱步過來親昵地陪著我,或是煞有介事地看看我的畫,似乎要指點一番。

狼、兀鷲、烏鴉都是草原的殯葬工,格林能利用兀鷲指引找到腐肉充饑,這無疑又給我注入了莫大的信心。或許在動物園中經人類馴養幾代的狼野性會有所退化,但是格林是第一代的原生狼,他攜帶的野性潛能毫無褪色,加之他也在草原的自由環境中磨礪長大,自食其力,我不太擔心他的食物問題了。冬天是狼的季節,只要捨得跋涉尋找,必定有更多類似這樣過不了冬的弱羊病牛會成為他的食物。

一個月時間轉瞬即逝,格林依舊夜夜跑上山樑呼喚著他的同伴,但那晚驚喜的回答卻再也沒在山間響起過。只有一次格林巡山的時候,在狼渡灘邊他常留記號的地方找到一隻用狼的方式掩埋著的完整新鮮的小羊。周圍的軟泥上留言般地踩踏著一圈大狼的爪印。我試圖跟隨這些腳印,然而它時而沒入草叢,時而消失在光滑的冰面,時而前後相對地重疊在一起,我轉悠了半個狼渡灘,最後卻回到最初發現腳印的地方。格林已經吃飽了肉,默默地走到一邊消食,他似乎早已讀懂了「狼族留言」,並不再去做無謂的尋找。

又一個星期過去,小羊吃完了,連羊頭骨都被我砸開,取羊腦花和著最後一袋碎速食麵,像拌沙拉一樣做了格林最後一餐。

現在,格林已經三天沒有吃到像樣的食物了,他的肚皮癟得像撒了氣的輪胎。而我也餓得渾身乏力,上次買食物的那家牧民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轉場了,我後悔沒有提前再到那牧民家多買些吃的來儲備。沒有了食物來源,我把背包最底下散落的餅乾渣滓都摳出來吃得乾乾淨淨。我急切地盼望著格林能有所獵獲。

這天,他終於發現了獵物,當看到格林扭頭示意的眼神,我立刻停了下來,悄悄坐低看他狩獵。這已經成了我們的默契。

上次格林伏擊野兔時,我看見他專註的獵手神情,心裡騰起一股驕傲感,實在忍不住拿起相機抓拍了一張格林的伏獵照。單反相機的快門聲驚動了野兔,格林迅速回頭齜牙,匆匆射來責備的目光,立馬衝出追擊野兔,但是已經晚了,就差那麼一點點,兔子逃匿得無影無蹤。狩獵失敗,格林轉回來以後無明火起,咆哮著沖撲過來把我掀翻,搶過相機一陣猛咬!我內疚極了,冬季覓食艱難,一旦發現獵物,格林必定全力以赴奔襲擒拿。這不再是遊戲而是生死攸關的角逐,我再不能因為貪圖一張珍貴照片就挫敗格林的獵捕。也是從那時起,格林極其討厭帶噪音的相機,只要有相機對著他發出咔嚓聲,他非搶過來咬碎不可!

格林對我齜著獠牙一番警告發泄後,稚氣未脫的狼臉上浮現出沮喪的表情。他舉目眺望野兔遁逃的方向,情緒低落,步履沉重,走幾步就絕望地哀叫一聲,那惶恐驚悸的樣子,像遭到了滅頂之災。這和從前完全不同:在獒場「錦衣玉食」的日子裡,抓不到獵物對小格林的生活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影響,那時候沒有壓力也沒有動力,沒有饑荒也不懂苦楚。

從前總認為狼的兇殘源於貪,走進孤獨的狼世界,我才深深體味到狼的甘苦:對現在的格林而言,一場狩獵的失敗,意味著飢餓與災難的陰影籠罩頭頂,意味著死神一步步逼近。當他餓得眼睛發綠的時候,狩獵成功就抓住了一線生機,狩獵失敗就喪失了活下去的希望。獵手和殺手有著本質的不同,當我也像狼一樣想方設法捕獵的時候,我發現我行為的驅使語言不是凶相畢露獰笑著的「我要殺」,而是乞望地禱告著「我想活」。我每一次看到格林獵捕的表情都是專註而虔誠,平靜而渴求,卻從沒有任何惡毒、陰森、兇悍、殘暴、滿懷惡意或者眼放仇光!狼或許比人更加感恩於他得到的食物。

感謝上蒼!格林這次終於有所斬獲——是一隻鼠兔。食物雖少,但格林願意把它與我分享,對待親人,狼性是無私的,在這荒野中,也只有母子相依才有共同存活的可能。格林是狼中之人,而我成了人中之狼。我學著分吃狼食,總是肚子痛,那是半生不熟的肉和虛弱的腸胃嚴重衝突的結果。然而即使多吃一口,對於草原上巨大的體力消耗,也是杯水車薪,飢餓的感覺從沒停止過。

相機、電腦、錢、銀行卡……我抱著這些貴重的身外之物號啕大哭一場後,把它們都留在了營地,除了可能救命的手機,我不再耗費體能,背負一丁點重量,當生命瀕臨困境的時候,很多平日里異常珍貴的東西都失去了意義……

幾天前,我還抓到過兩隻鼠兔烤著吃了,現在是越餓越抓不到獵物,更幫不上格林的忙了。我知道憑我的能力,根本無法應付若爾蓋的冬天,人,進化了,也退化了。我試過在公路上攔車求助,可路上幾乎看不到車,也沒有哪一輛車會不明就裡地為我停留。我絕望透了,捧著手機這唯一的希望,終於想到向遠在成都的亦風求援:「我在草原,我餓……」

超市、餐廳、火鍋、大排檔彷彿存在於另一個世界中,我奇怪那個世界的我曾經有過挑食和減肥的念頭。做人,真是太幸福了……

「風過草原,漪在哪裡?」亦風的信息從天外飛來。他竟然接到我的電話就連夜出發,第二天就趕到了草原,幾經周折終於找到了我。我又哭又笑地撲到他懷裡,好久沒見到人了!亦風剛拿出一隻燒雞,我一聞到味兒,搶過雞就開始撕啃!看著我一頭亂蓬蓬的頭髮沾滿花莖草籽兒,髒兮兮泛著高原紅的臉,一身的狼爪印和泥土,還有貪婪的吃相,亦風眼圈紅了:「你們倆到底誰野化誰啊?……格林呢?」

我塞了滿嘴的雞肉,向狼山方向一指……

我們來到了狼渡灘。我長喚了一聲,格林猛然從山腰上抬起頭來凝神諦聽,我領著亦風繼續走近。亦風看著山腰上的大狼格林,驚訝道:「天哪,長這麼大了!他還認得我嗎?」

「喊他吧,他肯定記得你!」

亦風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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