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陷阱

曾經有感於一位女作家十餘年前的一篇名為《草原之路》的散文,她寫道:「草原深處其實沒有路,因為草原上根本就不需要路。在草原上行走,只需要方向。方向便是草原的路。平坦而遼闊的草原,手隨便往哪兒一指,就是路了;你往哪兒走會走不過去呢?無論是夏天還是冬季,路在草原根本就不是個話題,路在草原那地方,是一種隨著你的腳步而無限延長的地毯。……草原之路是隨時可以被修改被矯正的呵,那是世上最古老最原始的路的形式,草原的自由是被草原自由的路所決定的……如果有一天,草原上的路被筆直堅固而不可隨意更改的高速公路所取代,那麼我們將不再擁有自由的草原。」

我小時候對草原的認識停留在教科書中紅軍過草地的描述里,到處是泥濘的濕地、到處是陷人的沼澤。那時候想如果有一條路能安全地通過草地那該多好,沒想到僅十年時間,這條安全之路就「美夢成真」,隨路而來的卻是席捲草原的社會變遷,這時候我才分明感受到了一種可怕的人為之力。

騎馬走在草原上,無論走得多遠都能夠隱隱約約看見那道高速公路刺眼地躺在視野中,像草原腹地的一道刀痕。從前可以隨意被矯正的像一條條柔韌血管一樣的草原之路已經僵化,外來文明和一批批遊客像病菌一樣順著硬化的動脈蠶食著草原老人的器官。

僅從規矩的路就已經讓我感覺草原的自由在喪失,而現在我與一隻野狼結伴同行更是無路可尋。我盡量遠離公路,撿拾殘存的自由感覺,但是走著走著,這些小小的自由之路就被無處不至的圍欄割斷。雖然,我憑著一種熱情和執著帶格林來到了草原,但是狼群在哪裡?他的家在哪裡?我們的路在哪裡?

我和多吉騎著馬有說有聊地走著,不久後,望不到頭的圍欄就擋住了去路,馬過不去了,眼前是一座高山。

「我就送你到這裡吧,翻過這座山就可以看到一條小路一直通向南卡阿爸的家,雖然險一點,但這是最近的路,你要抓緊時間,現在快入冬了,很多牧民都轉到冬季草場去了,還有的搬回了定居點,你只有碰碰運氣看了。」多吉勒住馬回身說。

我看看眼前還有積雪的高山有些猶豫,便往山側面望去。多吉看明白我的為難:「如果繞路走就算騎馬都還要兩天,而且圍欄更多馬過不去,更重要的是狗更多。小狼的傷還沒好呢。」

我看看一路默默跟隨的格林。的確,雖然他恢複能力強,畢竟還是需要幾天時間休養,如果再遇到狗的圍攻估計凶多吉少。回想一下當初尋找格林的時候的確花費了三天多的時間,若不是在路上耽誤了太多時間,格林的兄弟姐妹說不定還能多救活幾隻。時間太重要了。我咬咬牙,翻山!

多吉幫我從馬背上卸下沉重的背包遞到圍欄那頭,我取下麻袋背上,從圍欄的一個洞里鑽過去。走了一天的格林終於逮到一個機會,趁著我側身低頭鑽柵欄的時候猛咬住麻袋,刺啦撕開一個洞,洞里露出一截羊蹄來,他立刻咬住羊蹄死拉硬拽起來。

「壞傢伙!」我被拖住卡在圍欄的洞里進不去出不來很生氣,「我數到三再不放開打你啦!三!」

「啪!」我揚手一巴掌就打在狼屁股上。格林「嗷」地叫了一聲,放開羊腿齜起了牙,我趁機鑽了過去。格林彆扭的尾巴想夾進肚子下面,又被辮子捲曲著夾不下去,我才想起剛才那一巴掌可能剛好打在他後胯的傷口上,急忙隔著圍欄撫著他的頭道歉。格林這才收起獠牙盯著我:「就是嘛,昨天還在為你拚死戰鬥,今天為了一條羊腿就打我一巴掌,什麼世道?」

多吉哈哈一笑:「你看看他,很會找機會呢。」

我笑著塞回破洞里的羊蹄子說:「他是機會主義者。」我把麻袋揪起來挽個疙瘩重新背好,跟多吉告別。小夥子牽過我那匹馬關照說:「我給你留個電話,如果有什麼事還可以找我。」想了想,解下一個小巧的佩刀,「這個給你留個紀念吧。」我微笑著接過佩刀,多吉終於忍不住說:「我能抱抱他嗎?一路上都沒敢摸。」

我呵呵一笑,隔著圍欄接過多吉手裡的韁繩,幫他牽住馬。多吉惴惴不安地向格林走近,半蹲下身。格林目光如炬地盯著多吉,頸毛奓了起來,用鼻子嗅著多吉的衣襟,狼嘴離多吉的脖子近在咫尺。多吉擔心地看了我一眼,我鼓勵著:「放心,他懂你。」正在這時,格林突然用冰涼的狼鼻子在多吉緊繃的臉頰上杵了一下,彷彿在戲謔:「緊張不?」多吉「哎喲」一聲,隨即明白了格林的惡作劇,如釋重負地伸出雙臂抱住了狼脖子,人和狼的臉輕輕一貼。

多吉激動地站起來牽回韁繩說:「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抱狼!我會記一輩子!」

我目送多吉騎馬牽馬,漸漸跑遠。愛狼的小夥子,來日有緣成都再見。

格林鑽過了圍欄,我拍拍他的脖子,吸氣提神,開始爬山。

山上很荒涼,除了偶爾幾株灌木叢幾乎沒有什麼特別大的樹,還有就是大片的沙石斜坡讓負重的我連連打滑。更糟糕的是,天氣也來湊熱鬧了,剛才還陽光普照,突然就陰雲密布起來,風呼呼地刮著,陡坡上可無法紮營,如果下雪連躲的地方都沒有。我東張西望無計可施。格林站在山腰上嗅嗅空氣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向山側的幾塊岩石走去。直覺和格林的眼神告訴我這次跟著他走沒錯。

很快轉過幾堆岩石,一個不太深的大山洞出現在眼前,足夠我躲避風雪。我欣喜若狂,連忙趁著天還沒黑在附近收集一些牛糞灌木枯枝想辦法生火。雪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溫度陡降,再冒雪翻山是不可能了。山上的牛糞不多,羊糞又細又小太難撿,我看看遠處還有一叢乾枯的灌木,拔出佩刀準備上前割一點回來生火。

猛然間,我猶豫了,心裡升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條件反射地停了下來。我警惕地用目光搜尋了一下格林。格林也停止了四處巡查,此時正一聲不響地站在一塊岩石旁邊,頭頸向前緊張地伸出,輕輕聳著鼻子分析空氣中的每一絲味道,耳廓轉來轉去收集響動。他的專註反應告訴我「我的感覺沒有錯」,野生動物對不明了的狀況總是明智地害怕,這點讓人類自愧不如。我感覺自己似乎在被盯梢。其實這種感覺上山的時候就有,有那麼一兩次我甚至覺得自己從後背到後腦勺的每根毛髮都在被莫名的東西滿懷惡意地嗅聞著。我幾次停下來朝四周看,因為對自己的視力絕對自信,所以在沒有看到什麼危險之後,我放心地繼續上山。那時候我覺得「被盯梢」的感覺可能是路途過於勞累加上登山缺氧的眩暈感覺造成的,甚至還歸咎於昨晚的青稞酒。但此時這種感覺又出現了,而且尤其強烈。

我握緊了佩刀,雖然看不見任何東西來證實這種不安,但我很重視自己的第六感。和狼一起野外生活的種種經歷告訴我:忽略任何一種警告都是荒野生存中所忌諱的。我感到一陣害怕,有一道充滿敵意的,冰冷尖銳的目光穿透了厚厚的衝鋒衣直抵後脊樑。格林像化石一樣紋絲不動,警惕而不緊張,他的目光轉向了我剛才即將前往的灌木叢,似乎那是味道的來源。我埋低了身子慢慢挪動到附近的岩石後面大氣也不敢出,就這樣僵持著。

天色逐漸轉暗,灌木叢前似乎有一些晃動,我掰了一塊手裡的牛糞輕輕扔了過去,沒有動靜,除了晚風輕輕地吹動了灌木一下,它重重疊疊的陰影在最後一絲詭異的光線中一動不動,那個我一直凝視或想像出來的東西像霧一樣消失了。格林已放鬆了警戒開始舔他昨天被狗咬的傷口。為了消除疑惑,我特意跑到灌木叢後面看了一眼,的確很正常。

我繼續收集干樹枝,居然還撿到幾根比較大的乾燥木棒,大概是哪個經過這裡的牛倌兒或羊倌兒遺落下來的吧?這個頂事兒,我高興地抱柴回山洞。格林正在洞口嚼口香糖似的嚼著一隻鼠兔,呵呵,看來他也小有收穫。我解下捆在身上的麻袋——為防格林偷吃羊腿,收集柴火的時候我一直把麻袋背在身上。

從格林出生一個多月時跟我爭奪地位,到以後多次的試探與較量,我和格林之間早已建立了一種明確的等級關係,這和狼群中的等級關係類似,如果群體沒有面臨生存和繁衍的危機這種關係基本不變。維護住這種等級關係在狼群中是至關重要的。也是出於這種等級規則,格林不敢公然以下犯上來搶奪屬於我的肉食。

我和格林這對另類母子的情況比較特殊,雖然也有著等級的感覺,但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親情和平等的夥伴關係,他從小就會利用這種親情和疼愛軟纏硬磨地達到他索要食物的目的。有時候也會反過來給我一些食物,比如他吃東西的時候往往剩一點給我,或者興沖沖地把從垃圾堆里找到的骨頭給我叼回來,當然,我無法享用他的慷慨。基於狼崇尚智慧和力量的天性,時時向他展示覓食能力和領導能力是非常必要的。他會像一個新教徒一樣用崇拜的目光觀察、學習。當然,隨著他年齡的增長,他的獵食能力和危險感知能力已經遠遠超過我了,兒大不由娘,當小公狼長到七八個月時,母狼也往往會將他趕走讓他自食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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