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格林,咱們走吧

若爾蓋的嚴寒已經步步逼近,要想孤身一人長時間在野外生存不是僅憑一腔熱情和悶膽大就能辦到的事。必須有周密的計畫,我盡量把我能考慮到的一切細節都寫在紙上,爭取為我這一冒險之舉做好充分的準備。有時候,細節決定生死。

十月一日國慶節那天,老肖他們喜歡湊熱鬧進城去趕集,我就拜託他買了張地圖回來開始仔細研究起來,努力從記憶深處挖掘,比對當初尋找到小格林所經過的地方名字,凡是覺得似曾相識的地名就圈點標註一下。

晚上,獒場里幾個買藏獒的人又來了,探頭探腦隔窗看獒,在屋裡咋咋呼呼地說笑著。一個司機模樣的黑瘦子看見我在地圖上標記路線,大著嗓門問:「喂,那隻狼是你的吧?」

「嗯。」我瞄了他一眼頭也不抬,我實在不太喜歡這個人。前些天有隻羊在場子附近散步,被他一把青菜引進場子里捆了起來,磨刀霍霍。老阿姐急忙阻止。他理直氣壯地說:「就他一隻羊在那裡瞎轉悠,我都問遍了,誰家的都不是。」阿姐解釋說:「沒看見耳朵上系著紅繩嗎?這是一隻放生羊,誰都不能殺!只能老死!」

黑瘦子撥弄撥弄羊耳朵:「怎麼死不是死啊?既然放生了就是無主的了,無主還怕個啥?這麼肥的羊拿來放生也忒可惜了點兒。」

我最痛恨這種到別人家還不尊重別人習俗的蝗蟲似的人,我可沒老阿姐那麼好的耐心去解釋,厲聲說道:「無論如何,這羊不是你的,你要真想吃羊肉,城裡菜市場多的是,你要買一隻羊來殺也沒人攔你,何必跟這放生羊較勁?」我嘩地拉開院子鐵門:「放了他!」

有些城裡人其實並不缺吃喝,可一到了鄉下就總想把一些無人看管的東西據為己有,理由當然很簡單:沒人要的東西我為什麼不能要?到後來發展為沒人看管的東西我也可以要。哪怕就是棵蘿蔔白菜他看著都眼饞。他們居住的城市生活空間太過狹小,什麼東西都是有人佔據著的,到處都是防備的眼睛和嚴格的約束規則。一旦到了廣闊的三不管空間,他們長期壓抑的佔有慾就像壓縮毛巾見了水一樣迅速膨脹。他們需要一個地方來發泄原始的佔有慾望,無怪網路偷菜風靡一時,正是迎合了這種「偷盜」的心理,原本不齒於人的「偷」字陡然間變得理所應當而且充滿情趣了。

「尊重民族信仰啊,別在這兒惹事兒。」同行的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也出言相勸了。黑瘦子孤掌難鳴終於很不情願地放了羊。臨了還嘟嘟囔囔的:「你們平時不也殺羊吃羊嗎?我自己套來的羊又沒吃你們的。」

後來,聽說這黑瘦子還是約了兩個哥們兒在無人的小河邊把那隻羊套來解決了,結果烤羊肉烤到一半兒,白臉那幫領地狗就被肉香招來,不但搶了烤羊,還把他們團團圍住追得滿河跑。

此時黑瘦子滿身羊膻味還在問我:「那個狼養來吃的還是剝皮的啊?狼牙送給哥們兒,行不?」

我拿鉛筆的手攥緊了一下又緩緩放鬆開來,我哼了一聲懶得理他。

一群人看完藏獒關上窗子在爐邊坐下休息,拿出水果來削著吃。上次那個出言阻止殺羊的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鏡遞過來一個蘋果:「休息一下吧,看你忙半天了。」我抬眼看看他正要推辭,他已把蘋果塞到我手裡:「吃吧,草原上就是不好找水果,長期缺乏維生素嘴唇會裂口的。」他指指我乾裂的嘴皮。我淡淡一笑:「你觀察很細緻。」

「職業習慣,我是醫生。」他斯文地遞過水果刀來。

「哦,那就難怪了。」我客氣地接過水果刀把蘋果切成了兩半,起身推開窗戶,「格林,過來!」格林飛跑過來,一躍跳上窗戶叼過我手裡的半個蘋果兩口就吞嚼下去,像豬八戒吃人蔘果一樣根本不在乎什麼滋味。我關上窗戶坐下來慢慢吃著剩下的一半,黑瘦子和幾個好事兒的人新奇地叫嚷著:「嘿,范醫生你看見沒有,狼還吃蘋果呢!」被稱作范醫生的給我蘋果的中年人笑著說:「你還挺心疼那狼的,啥都想著他,我聽老肖他們說起過狼的事了,都養了五個多月了吧?叫什麼林來著?」

「格林。」至少我對這個范醫生並不反感。

范醫生看看我手裡的地圖:「看你的樣子打算出遠門啊,去哪兒呢?」

我看看圈點得最多的地方:「瑪曲一帶吧。」

「你怎麼去啊?」

「走路。」

「呵呵,走路?那很遠的哦,為什麼不坐車呢?」范醫生頗感意外地笑著。

「帶著狼沒法坐車的。」我邊畫著路線邊回答。

「呵呵,好辦。我們明天要往甘南那邊去玩,順帶捎你一段?反正車子也有空位。」繼而一笑,「其實我挺喜歡動物的,有隻狼做伴也挺有意思,前些天的事兒不好意思,這幫傢伙不懂草原規矩,我慢慢跟他們說。」

我看著地圖上近八十公里的距離,仔細想了想,點點頭,黑瘦子那幾個傢伙除了粗野一點倒也不是什麼壞人。

第二天,我們兩輛車七個人一隻狼就結伴出發了,一路上走走停停、看看風景拍拍照片倒也輕鬆自在。我這才知道範醫生自己開了家小診所,黑瘦子是他的司機也是他的小舅子,另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老宋是個攝影愛好者,經常往草原深處跑。另一車人是范醫生的朋友,做藏獒生意的,帶了兩個跟班兒,過來看看藏獒的品相準備冬天配種。前兩天跟著黑瘦子在河邊套羊被狗追的兩個人就是那倆跟班,據說其中一個還曾經是拿了證的國家二級廚師,我乾脆就管他叫「二廚」。

由黑河而上,草原上的公路平坦寬直,兩邊已成金色的牧場鋪向遠山,一群群棉白的羊群散布其間。忽而又一彎泛銀的小溪在草原上迂迴延伸,曠野中不時有幾頂氈房上飄起裊裊炊煙……未被污染的空氣、藍天碧水、白雲雪峰、黑色的氂牛,還有那些截然不同於南方的地貌與民居……都不時地引起滿車人的讚歎與感慨!一路上黑瘦子的嘴就沒閑著,似乎他開車不說話就會打瞌睡一樣,我們也就聽由他絮叨:「這些羊湊在馬路中間舔地面,地面有啥好舔的呢?」黑瘦子把車停在路中間使勁按著喇叭。

「有礦物鹽,」我淡淡地回答,畢竟一路同行我盡量不去討厭他,「別按喇叭,他們自己會散開的。」

「嘿嘿,這些羊沒人管啊,撞死兩隻拖回去也沒人知道。」黑瘦子還在念念不忘沒吃到嘴的肥羊肉。真是賊心不改,無可救藥!我笑著故意圈他:「聽說前幾天你們在河邊烤羊了?」

「嘿嘿,那個羊啊,沒吃。」

「哦?為什麼沒吃啊?良心發現啦?」我繼續笑著損他,裝作啥也不知道。

「剛烤好就遭狗搶了,」黑瘦子也毫不掩飾羞恥,「哥們兒的褲子都被咬破了,可惜!」

馬路上的羊散開了,黑瘦子踩一腳油門繼續上路。

「哦,這樣啊,你們多小心哦。」我關切了一句,暗地裡肚子都快笑破了。一直沉默的老宋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跟你說了是放生羊,吃了遭報應,有些東西還是信邪的比較好。」

「嘿嘿,問題是我還沒吃到。」黑瘦子從遮光板上取下一副滑稽的墨鏡戴上,「那幫狗太凶了,三十多隻圍上來攆得我們雞飛狗跳,我六百多塊錢的墨鏡兒都跑掉了,才進城買了個這玩意兒代替。嘿,遲早回去跟他們算賬,老子偏不信這個邪!」他從後視鏡里看了我一眼,「聽說你那個狼想放生?太可惜了吧,不如送給我算了。」又拍拍老宋的胳膊說,「現在狼皮值得了多少錢?」

我臉色陡變,摟著格林的脖子緊張地向懷裡抱了抱:「你少打他的主意。」

黑瘦子哈哈一笑:「說真的,你這個狼那麼通人性,賣到馬戲團也能成明星哈……格林,他為啥姓『格』呢?」

范醫生沖黑瘦子發話了:「少說廢話,開你的車吧!」

黑瘦子嬉皮笑臉地東張西望,我坐在後排看著他光禿禿的後腦勺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望之很有幾分流氓模樣,真想讓格林在他禿腦殼上舔一舔,或者乾脆來一口幫他腦袋開幾個竅。

車行至花湖景點,一車人下車稍作停留。黑瘦子自然而然地跟那輛車上的兩個跟班兒湊在了一塊兒。看著不遠處又是成群結隊的野狗優哉游哉地散著步,黑瘦子低著頭招過兩個腦袋,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從墨鏡上方露了出來,壓低了嗓門說:「咱套幾隻狗燉燉怎麼樣?」兩個跟班兒齊聲附和,畢竟都吃過狗的虧,又能報仇又能解饞何樂而不為?

這番話正好被我和范醫生聽見。范醫生連連擺手:「不行,不行,這太危險了。」

「有啥危險的,抄傢伙專揀那落單的打,這種山野狗比家狗香多了。」二廚把握十足。

給范醫生幾分面子,我不再硬碰硬地跟他們較勁,改用迂迴嚇唬的辦法:「那你們猜猜,這些野狗又沒人喂,他們平時吃啥?」

「吃啥?」

「老鼠啊,腐肉啊……鼠疫是高原多發病,沒家的野狗就以捉老鼠活命,如果吃了帶病毒的狗肉,染上鼠疫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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