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扎西的牧場

外面密密麻麻擠了一窗的藏獒。我來獒場一個月了,這是第一次帶格林出遠門,不知為什麼,我眼眶有點發酸,抱著格林和藏獒們挨個兒碰了碰鼻子。

背上行囊,握著指南針,滿腦子浪漫幻想的我領著一個少不更事的小狼就這樣雀躍著上路了,投身於草原最美好的季節中。我們深入草原腹地,越走越快樂。

霧氣縹緲,作為清涼之夜的殘跡,草莖半透明的新芽上還掛著幾滴霜花消融以後的露珠,但很快,當太陽躍出地平線以後,這點點水分就會化為回憶。清晨和正午宛如兩個季節。日光漸強,四周白晃晃的像個幻境,草原的烈日和紫外線在雲層後也沒那麼讓人難受了,相比城市夏日裡的局促、逼仄和不寫意,這裡至少讓人神志清明。遊走在荒野,當遙遠的炊煙無聲無息地橫卧在我視線里時,「人跡」這個原本普通的概念變得比任何時候都稀罕。

小鳥兒們忙著收集草籽和蟲子,把自己養得絨球一樣肥肥的,掠過河面的紅嘴鷗和其他水鳥為這緞帶般的大河平添了幾分生趣。我編結了一個花環戴在頭上在水邊照來照去,格林伸出小舌頭舔著水裡的我,把水面舔成了哈哈鏡,我嬉笑著與他在草地上滾做一團,沾了一身的花瓣花粉,蝴蝶和蜻蜓繞著我倆飛。這才是一個城市姑娘夢想中的草原,人間的天堂。

終於臭美夠了,我才躺在細密如絲的草甸子上休息,一隻手枕在腦後,望著藍天啃一點乾糧。格林對乾糧興趣不大,嚼了兩口就去追逐奔跑的鼠兔了。第一次走這麼遠,他的好奇心難以抑制。敏捷的鼠兔他當然追不上,現在的捕獵本能對小格林而言更像是一種遊戲,他在我的呵護之下從來不缺吃的。格林越跑越遠,當他終於停下來的時候,發現我不見了。他短暫地迷茫了一下,開始低頭嗅著來時的味道。

一種輕微的聲音從草叢深處傳來,打斷了他尋找媽媽的思維,他好奇地望去,那是幾隻長著金紅色絨毛的小藏狐在草叢中戲耍,啃著半截乾枯的羊蹄子。一隻渡鴉在不遠處踱著步,時不時地飛過來檢視一下有沒有可分享的東西。

從格林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他就對他所見到的、嗅到的、聽到的、感覺到的各種事物進行著區分。凡是非同類的動物都可以作為肉食,從出生到現在他已經吃過一隻死老鼠,一隻活雞,和數不清的魚,並咬死了一隻和他搶食的貓,還白撿了一隻小羊羔,他對自己的戰績很是滿意。但在這幾隻小狐狸身上他嗅到和同類似是而非的味道,應該怎樣區分呢?

格林在草叢中匍匐著,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幾步。但小狐狸們並沒有像城市裡的狗那樣歡迎他,他們霎時豎起耳朵停止了嬉鬧,像幾團金黃的火焰般跳動著,「嗖」地一下隱沒在草叢中,速度之快讓格林眼花繚亂。遇到奔跑的東西,格林的追捕欲瞬間支配了他的行為,他想都沒想就追了上去……但他連一團火焰都沒追到。格林第一次遇到可以輕易擺脫自己的東西,讓他連嗅聞和認識的機會都沒有。

格林抽動鼻子嗅著空氣開始辨認回來的路,媽媽的叫聲也似乎越來越近。他慢悠悠地往回走,當他再次路過小狐狸們嬉戲的地方時,先前那隻渡鴉正守在羊蹄旁邊津津有味地啄食著。格林覺得餓了,他齜著牙試探地湊了上去。渡鴉拍著翅膀退到一邊,完全無意與地面上的動物發生任何衝突,按照草原的老規矩,渡鴉應得的那份遲早會留下。渡鴉開始忙於收集散落在一邊的零星羊毛,那是築巢的好材料。

格林輕而易舉得到了羊蹄子,但是精瘦乾枯的羊蹄上面哪裡還有什麼肉啊?只能作為饞饞嘴的玩具而已,格林勉強撕下一點點皮毛、嚼碎一小塊骨頭吞下去就對乾癟的羊蹄失去了興趣。格林轉而饒有興緻地看著用兩隻腳滑稽走路的渡鴉在身邊忙前忙後。這麼大的鳥兒近在咫尺,這在城市中可是不常見的,格林似乎想起了以前殺過的呆雞。在他印象中兩隻腳走路的鳥兒都是笨拙而無害的。而且,唔——那味道回味起來似乎很棒!一種閑來無事的優越感與好奇心讓小格林伸出一個腳爪逗了逗那黑漆漆的玩意兒。渡鴉哇地一叫,嚇了一大跳,渡鴉沒想到這沒家教的小東西這麼不懂規矩,竟然打起他的主意來了,他憤怒地撲扇著翅膀騰躍起來,狠狠地啄了一下格林的鼻尖。格林疼得嗚嗚直叫,縮下身子在草叢裡沒命地翻滾。渡鴉也嚇壞了,哇哇叫著趕緊飛走了。

我哧哧偷笑著,繼續遠遠地跟在格林後面,看他對這廣闊原野的慢慢探視。格林痛夠了,也叫夠了,開始站起身來磕磕絆絆繼續向前走。腳底下不斷被雜草絆住,要不就是被深深淺淺的草窩子絆個跟斗,偶爾彈過來的草稈還會抽到他剛被啄過的鼻子,提醒他剛才的狼狽遭遇。格林開始討厭起草堆來,他對高而突兀的地方產生了嚮往,向著一處光禿的小土坡樂顛顛地跑去,那是一處旱獺廢棄的瞭望台。

小土坡上視野不錯,小格林愜意地呼吸著充滿陽光顆粒的空氣,享受迎面吹來的微風,一股痒痒的氣流從他的喉嚨里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莫哦……嗷哦……」他試了幾嗓子,不賴!在歌唱天分上他就是這麼自信。我躲在草叢裡悄悄地摸出手機,找到以往和他叫聲的錄音,打開揚聲器播放起來。雖然這聲響在寬廣的草原上幾乎微不可聞,但格林敏銳的耳朵還是隱約捕捉到了這回答他的聲音,他更加愉快地高唱起來,小狼的歌聲隨風飄揚著。為了將歌聲傳得更遠,這小歌唱家昂起了頭,將小鼻尖指向天空。

格林很快注意到天空中有一個小黑點來回盤旋,逐漸飛低,黑糊糊的翅膀,像是剛才飛走的渡鴉,格林立刻齜起了牙為剛才極不光彩的退場兀自惱怒不已,要是渡鴉再敢下來啄他的鼻子,他一定會給渡鴉點顏色瞧瞧!

我順著格林的目光望去,也看見了那隻風箏般大的小鳥,我摸出望遠鏡在天空慢慢尋找,這實在太難對焦了。我放下望遠鏡再看時,「小鳥」已逐漸飛低,距離很難判斷,但似乎比渡鴉還大一些。「小鳥」在空中盤旋著鎖定位置,翅膀的三級飛羽透過刺目的陽光呈現出薄薄的亮色。這是……?我努力搜索著腦海資料庫中似曾相識的身影,隱隱有些不安起來,這種不安愈演愈烈,剎那間我的心臟一陣狂跳。不好!

突然,格林撒腿狂奔,迅速向著我的方向逃來,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卷著莫名的恐懼向他襲來,這種本能的恐懼不斷對他呼喊:「逃!快逃!拚命逃!」

「格林!格林!」我跳出長草嚇得狂喊起來,一片黑影已掠過頭頂的天空,裹挾著一陣大風,那「威脅物」從天而降,渡鴉般大小的身形陡然變為遮天蔽日恐怖襲來的巨魔,死神降臨般迎著格林而去!金雕——草原上頂級的食肉猛禽!

金雕龐大的身影瞬間越過草場,像戰鬥機一樣俯衝下來。他張開鋼錐般的利爪,向著格林的脊背抓去。這利爪可以輕易擊穿格林的頭骨,巨大的羽翼扇動著死亡的氣息!格林在飛奔中急忙轉身,那靈活超越了他平時所有的動作,金雕偏離了目標,急拍翅膀調整撲擊角度,仍舊將腳爪指向逃亡的格林。

我從沒想過天空中毫不起眼的「小鳥」降落到地面以後,竟然會是巨大得令人心驚膽寒的殺手,兩米左右的翼展加上寬綽的羽毛,這讓單薄的我和羊羔般大小的格林在他面前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一定是格林所在的那片毫無遮蔽的小土坡讓這「小獵物」尤為扎眼,對金雕而言,這無異於一份盛情難卻的進食邀請函。

我發瘋般地吼叫著,把手機向著金雕猛砸過去,沒中!眼看格林已快被抓住了!我衝過去把手裡的望遠鏡掄起來再砸!千鈞一髮之際,沉重的望遠鏡像流星錘一樣狠狠地砸中金雕的翅膀,打折了幾片大飛羽,金雕一驚連忙奮力撲扇著雙翼騰空而起!那一擊讓他吃驚不小,所有飛禽都最心痛羽毛,就像狼最寶貴爪牙一樣,他絕不會為了小小一餐美食斷送飛行生涯。金雕振起翅膀迅速拉升高度。格林已經跑回我身邊,我立刻像母雞護小雞一樣罩住格林。金雕失望地盤旋了一圈,才心有不甘地消失在了山的那頭。

我跌坐在地上,花環早已零落滿地。格林驚恐地狺叫著撲進我的懷裡,拚命往腋下鑽,母子倆心有餘悸抖作了一團。格林從小在城市裡長大,從沒遇上過天敵,幸好關鍵時刻他對威脅的敏感驅使他逃命——一個迅速變大的威脅物直衝他而來,必定來者不善!劫後餘生的格林終於意識到了在這片陌生而廣闊的原野,除了尋找到滿足自己腸胃渴望的肉食,還有其他的生物也在飢餓地尋找著同樣的肉食!比自己小而弱的可以被他殺死吃掉,而比自己強大的則可以反過來殺死並吃掉他!在這裡,追逐和被追逐、捕獵與被捕獵、吃與被吃,一切都是那樣盲目而無序,充滿了暴力與混亂。在機遇和無情的主宰下,貪婪和殺戮隨意地交織在一起,無休無止。吃,格林早已學會,不被吃,他這才開始學習!

我抖著手撿回手機和望遠鏡,腿軟得再也站不穩。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只要人和狗不傷害小狼,在這空曠的草原上哪裡會有什麼危險存在,大意和無知招致禍從天降。只在動物園和電視里觀賞過的金雕竟然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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