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城市裡的宅狼

草原、戈壁和沙漠常常會讓人覺得荒涼,然而當我和格林長期待在十八層樓頂天台上的時候,才開始深切地感受到另一種荒涼。

天台上光禿禿的,沒有人、沒有樹、沒有草、沒有水、沒有一星半點的生物,甚至沒有沙……只有縱橫交錯的金屬管道、水泥煙囪、電梯井、廢氣孔。出太陽的時候,地面被曬得滾燙;颳風的時候,高樓頂上睜不開眼睛;下雨的時候沒地方可以躲避。

黃昏,站在樓頂極目遠眺,太陽被重重疊疊墓碑般的高樓埋葬,城市灰色的天空在眼前無盡地鋪開,整個世界死氣沉沉地躺在靜靜的塵煙中,像蓋了一層挽紗,我覺得沒有任何地方比城市的高樓頂更加荒涼。草原和城市是兩種不同的荒涼——原始的荒涼蘊涵著生機與生命活力,現代化的荒涼蘊涵著的卻是荒蕪。

沒有建不成的荒城,只有回不去的荒原。

然而,在這荒城之上,小格林依舊很快樂,很滿足,只要能給他一個自由奔跑和呼吸的空間,只要有一口吃的,只要我陪在他身邊,他仍能找到樂子。一塊硬紙板,一片塑料袋都可以讓他玩得很開心。如果偶爾飛過一隻小鳥停在電梯井上歇腳,格林就會歪著腦袋看上好一會兒,聽小鳥喳喳地叫著,看小鳥梳理羽毛,直到目送小鳥飛遠。這是他唯一能看見的小生命。

在沒有任何娛樂的樓頂,我盡量不讓格林感覺孤獨。我和他比賽跑步,從樓頂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沿途跳過所有的管道障礙;我和他比賽捉迷藏,每次我只能藏在水泥管或者電梯井後面;我和他比賽搶骨頭,把一根大牛腿骨拋向半空中,落地的時候,看誰先搶到。比賽的成績基本是這樣的:賽跑我沒贏過;捉迷藏他沒輸過;搶骨頭,我想平分,他不幹!

雖然格林已經不再下樓活動了,但他以前在小區出沒造成的後果開始顯現,壓力像一股暗涌悄無聲息地包圍過來。

這天中午,我正帶著格林在亦風這邊吃飯,就聽得「咚咚咚」有人敲門。格林立刻豎起了耳朵警惕地望向門口,一聲不響。狐狸則汪汪大叫著衝到門口。我和亦風你看我我看你,我們很少來客人啊,自從有了格林以後更是閉門謝客,這時候誰會來?

亦風在貓眼裡瞅了瞅,兩個穿工作服的人站在門外,亦風問:「誰啊?」

「小區物管的。」外面的人回答。

「有事兒嗎?」亦風隔著門繼續問。

「是這樣的,」門外的物管說話很客氣,「有業主給派出所反映,說你們養了『疑似狼』的動物,經常聽到有狼嗥。派出所先通知我們物管來協調核實一下。」

我和亦風對視一眼,雙雙望向格林,我們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來臨了。

格林此刻就在家裡,肯定是不能開門的,亦風隔著門和物管客氣幾句,解釋說家裡養的是狗,並一定注意不再讓小狗嗥叫擾民了,而且強調現在基本沒放狗出去過。物管再三叮囑以後才離去。

我更加小心翼翼,除了天台,小區里哪兒都不帶格林去,格林成了蝸居城市的「宅狼」。我時刻陪伴著他,不讓他在家嗥叫一聲。此時沉默等於生存,沉默才能換來有限的自由。

格林每天眼巴巴盼望的就是上天台。這點小小的奢望我偷偷滿足他,我們在沉默和隱藏的氛圍中又有了新的遊戲——藏肉。

我先是用半塊磚頭大小的一塊肥豬肉,讓格林在天台上找地方把肉藏起來,然後我去找。當然,這遊戲是在格林吃飽的前提下,要不然他就直接把肉藏進肚子里了。

最開始的時候,格林藏肉的手段並不高明,他曾經試圖在地上挖個坑,但是很快發現水泥的樓板根本挖不動,於是他把肉叼到電梯井的背後,我繞過電梯井就把肉塊撿了起來,很不屑地扔還給他。他一聲不吭地叼回肉來,自己也知道藏得蹩腳。他繞著天台慢慢踱步,又把肉塞到一條管道的下面,他鑽出管道,回頭看了一眼,肉在管道的陰影下,似乎要保險一點。他回到我面前,舔舔鼻子瞪著我,示意已經藏好了。我撇著嘴,直接走到管道面前,伸腿兒就把肉鉤了出來。

格林急忙護住肉,神情很沮喪,看著肉塊想了想,又東張西望了一會兒,重新叼起肉,鬼鬼祟祟地繞到水泥煙囪的背後,然後前腿撐地,後腿蹲好馬步,弓起腰來,翹起尾巴,開始忙活……少時,他如釋重負地轉了出來,神情間有幾分得意。我伸脖子往煙囪背後一瞅,樂壞了!白花花的肥肉塊上,堆放著幾條黑漆漆油光光的小狼糞,乍一看,活像一塊點綴了巧克力的奶油蛋糕。這點狗屎伎倆哪裡蓋得住啊?我笑得前仰後合,一腳就把「蛋糕」踢得原形畢露。格林氣急敗壞地跑上來,抱著我的腿就是一陣猛啃,齜牙咧嘴,鼻翼皺成了一隻苦瓜,沖我惡狠狠地咆哮起來。

「你跟我發狠沒用,再藏!」我背過身去,任由他繼續折騰。

格林稍稍平靜了一會兒,叼起肥肉繞到樓梯出口的背後。我等了老半天也不見他出來。

「格林!」我喊,「我過來咯?!」……沒動靜兒……我順著格林消失的方向找了過去,探頭一看,格林端坐在地上,舔著嘴巴,滿臉狡黠地看著我,肥肉卻不見了,似乎是藏好了。我繞著樓梯出口仔細檢查了一遍,沒有……管道下面?也沒有……煙囪背後?還是沒有……我扭頭看看穩如泰山的格林,贊道:「行啊你,有長進。」

我又找了一圈,還是不見肥肉的蹤跡,在這光禿禿的樓頂,肥肉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難道他吃掉了?不可能吧,那塊肉又肥又膩,就算他很餓的時候也不見得能吃完。我打量著他的肚子,摳著腦袋一琢磨,不對,平時我找肉的時候,這小子都會緊張地跟在我後面探頭探腦,生怕我發覺,這會兒怎麼那麼淡定?再看看格林,他仍舊從容端坐著,輕移前腿兒,轉過身子對著我……

確實有古怪,我摸摸下巴:「你讓開!」他偏過腦袋望向別處,裝作沒聽懂,不動。我動粗了,抓住格林的後脖子一把揪開他——肥肉就在他身下!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小子居然耍起了「燈下黑」的花招,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他拿自己做掩體,一屁股坐在肥肉上,還隨著我檢查的視線轉動身子擋著肉,當然是穩坐泰山了!然而這些鬼點子是誰教他的呢?四五歲的孩子都不見得能這樣做。我突然由衷地佩服格林,不簡單啊,僅僅兩個月的小狼就狡詐至此,難以想像長成大狼後會有多智慧?在分析心理和利用環境的本領上,狼的確有過人之處,難怪許多游牧民族會以狼為師學習兵不厭詐的種種戰法。

然而格林畢竟還是孩子,他的藏肉計畫連連失利,不由得惱羞成怒,照著肥肉一陣歇斯底里地猛咬,發泄他的一腔怨氣,咬得肥肉滋滋流油,轉瞬間,他又仰脖子瞎嗥,嗥完幾聲,他原地轉圈,拚命追咬自己的尾巴,宣洩懊惱的心情。

確實,在這毫無遮攔也沒有任何道具可尋的樓頂,要讓他完美地藏好一塊肉,確實太為難他了。但這藏肉絕非僅僅是好玩的遊戲,它和獵食一樣重要,是生存要則,格林總有一天會用得到的。對狼來說,命運叵測,世事難料,飽一頓飢一頓很難均勻得到食物,只有學會精打細算地過日子,巧妙地儲藏食物,並儘可能不被其他動物發現和偷竊,才能在關鍵時候充饑保命,避免自己被嚴酷的生活淘汰掉。

社會壓力繼續逼近。

物管走後的幾天里,亦風的家門口又發生了怪事,莫名其妙地被人丟滿了垃圾。頭兩天亦風沒在意,自己把垃圾打掃了,後來居然又發現了狗屎,有些還抹在了門上。亦風很鬱悶,自己平時深居簡出,不知把誰得罪得這麼厲害,左思右想,估計這事可能跟格林嗥叫有關。亦風跟我商量,讓我這幾天待在格林的單身公寓里,沒事別到他家來。

亦風的家和格林的單身公寓在同一個小區的兩棟樓上,戶型不同,居住的群體不同。亦風家所在的那棟樓戶型大,屬於安居型的,往往一家幾代人都住在一起,主婦閑人比較多,是非也多,鄰里關係的相處上,稍不順眼就步步緊逼,正面給笑臉,背後使陰招。丟點垃圾狗屎啥的都是小事,亦風最擔心的是誰會扔些耗子葯毒肉啥的在門口,格林就危險了。這種事以前在小區發生過,討厭狗的人往草坪里投毒,結果七八隻狗都被毒死了。

格林住的單身公寓樓是小戶型,整棟樓都是流動租住的年輕人,鄰里關係淡漠,平時各自忙工作,晚上回家蒙頭睡覺,鄰居之間誰是誰都不認識。曾聽說十三樓有個租客女孩子失戀自殺,無人知曉,直到屍體腐爛發臭,才被人發現。相對而言,無人問津的單身公寓更適合格林藏身。然而單身公寓這邊畢竟沒有開火做飯,於是我要帶格林到亦風那邊去吃飯之前總要先給他打電話:「你那邊安全嗎?」「安全!」我這才抱著格林溜過去,感覺像潛伏特工一樣。

這天,我和亦風正在吃晚飯。格林和狐狸早已各自飽餐了一頓,正在一邊舔爪子洗臉,突然格林停下了動作,狼耳朵像彈簧刀一樣猛地彈立了起來,緊接著,狐狸也開始歪起腦袋凝神靜聽,並起身靠近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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