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結語

張愛玲的「上海十年」的寫作生涯,前兩年可說是全盛時期,她一出手就風華絕代,才情噴涌。同時在多份雜誌上發表作品,甚至在作品還沒登完,就急著要出小說集了,這正應證了她的話——「出名要早」。因此她會要求周瘦鵑一期把長文刊完,會找平襟亞急於出單行本,她急於求成的心態可見一斑。當然這最後也導致了雙方不再合作的主因。而《雜誌》除了答應張愛玲的出書條件外,還舉辦新書集評會、座談會等等,全力打造明星作家。張愛玲一時紅遍上海灘跟《雜誌》及《新中國報》的大力宣傳有關,使原來「文壇美麗的收穫」,更是錦上添花。但由於張愛玲較為孤僻的個性,使她與這些編輯作家的交往,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密切。正如她在《我看蘇青》一文的描述:「蘇青與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樣密切的朋友,我們其實很少見面。……至於私交,如果說她同我不過是業務上的關係,她敷衍我,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為了要稿費,那也許是較近事實的,可是我總覺得,也不能說一點感情也沒有。」

抗戰勝利到一九四七年四月,將近兩年的時間裡,張愛玲遭受輿論與感情的雙重打擊,她放下手中的筆完全沒有一篇作品發表。而在一九四六年七月,桑弧委託柯靈請張愛玲編劇,並策划了一次文藝性的聚會。張愛玲和炎櫻一同參加聚會,大家勸她從事劇本的創作,張愛玲最終同意了。在當時輿論「嚴相逼」的情況下,無疑地是桑弧等人給她機會,對此張愛玲始終懷著感激之情。在《小團圓》中她說:「燕山的事她從來沒懊悔過,因為那時幸虧有他。」確實是桑弧開啟了張愛玲的編劇之路,使得從小喜歡看電影,繼而寫影評的張愛玲,更接近電影一步了——創作起電影來了。由於桑弧也是編劇出身,進而為導演,因此他對於張愛玲的劇本極為尊重,我們雖然看不到《不了情》的劇本,但由其改寫的小說《多少恨》與電影相較,其實差異不大。

桑弧甚至唐大郎、龔之方等人,帶給張愛玲的無疑的是溫暖的。尤其唐、龔二人,可說是頭號的「張迷」,張愛玲《傳奇增訂本》的出版,在《大家》雜誌、《光化日報》、《亦報》的發表作品,都要歸功於他們兩人。一九五二年七月,張愛玲離開她心繫的上海、她的朋友、她的小報,她預感到將「時移世變」,果真不久連小報也沒有了。張愛玲的「上海十年」就此畫下句點。

一篇散佚半世紀的《鬱金香》再度飄香

二五年,學者李楠在研究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上海小報時,無意間發現上海《小日報》於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至三十一日連載了署名張愛玲的小說《鬱金香》,由於當年的上海小報,有許多冒名的作品,因此經研究「海派文學」的學者吳福輝及「張學」專家陳子善等之考證,一致認為確是張愛玲的作品無誤。李楠在文中指出: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小日報》上同時出現包天笑、劉雲若、還珠樓主、姚蘇鳳、張愛玲、蘇青的名字,品位不低;而《鬱金香》與包天笑的小說《劫後》同時連載於《小日報》的第二版,也屬正常。李楠《發現與發現的背後》,《上海文學》,二五年十期。陳子善在文中則解釋了為什麼以前沒有人知道《鬱金香》是張愛玲的小說。他認為主要是《小日報》發行量不大,存在時間也不長。張愛玲為什麼願意把《鬱金香》交給這樣一份並不起眼的《小日報》發表?「這還是個謎。但有一個大背景無論如何不可忽視,那就是當時除了《大家》,沒有別的刊物願意刊登她的作品,而《大家》又將停刊,選擇《小日報》極有可能是不得已之舉。」陳子善《〈鬱金香〉發表始末初探》,《上海文學》,二五年十期。陳子善還說,《小日報》連載《鬱金香》一年半之後,上海《海光》文藝周刊復刊第一期又重新發表《鬱金香》,但僅兩期就壽終正寢了,《鬱金香》也只連載了一半而已。《海光》的「社長兼編輯」不是別人,正是已經停刊的《小日報》編者之一的黃轉陶,黃轉陶應該很清楚《小日報》銷路不佳,影響甚微,而復刊後的《海光》又需要名家大作為之增色,所以重刊《鬱金香》以廣流傳。這也可作為《鬱金香》確是張愛玲作品的旁證。

而吳福輝更從文本結構上做判斷,他說:「我們看《鬱金香》里的人物,女僕、少爺、太太,新舊混雜的富裕家庭,庶出、過繼的明爭暗鬥,是張愛玲慣寫的。結構也是張愛玲的,起初遠遠兜過來,細節飽滿,瑣碎地敘寫二少爺寶余挑逗、調戲金香諸事,其實只是鋪墊。半部小說過去了,『金香釘被』一場可稱天上人間,方露出大少爺與金香真實相愛的情景。這兩人,寶初是庶出,又與如今經濟上依靠的姐姐並非一母所生,在這家『是個靜悄悄的人』;金香是這家前房太太的丫頭,自從主人娶了填房,遂『成為阮公館裡的遺少了』。這是沒有希望的愛,兩人心裡透底明白。於是,悲劇的氣息開始上升。抒情的場面出現了,電影節奏般一明一暗的場面出現了,悲味一陣陣襲來。『這世界上的事原來都是這樣不分是非黑白的嗎』,一語提升了整個故事,人事的蒼涼感將張愛玲式的感悟發揮到了極致。結尾處,『街上過路的一個盲人的磬聲,一聲一聲』似與《傾城之戀》咿咿啞啞的胡琴聲混成一片;『一枝花的黑影斜貫一輪明月』彷彿與《金鎖記》那銅錢大的紅黃濕暈的月色一瀉如水地交織著。這純是張愛玲的。至於文學語言的張愛玲化,簡直俯拾即是。寫金香容顏『前瀏海與濃睫毛有侵入眼睛的趨勢』,寫衣飾『淡藍布上亂堆著綠心的小白素馨花』,寫她的聲音『澄沙』般帶磁性,寫金香釘的被面『在燈光下閃出兩朵極大的荷花,像個五尺見方的紅艷的池塘,微微有些紅浪』,都是又像純文學又像鴛蝴的筆法。此篇不僅處處是張愛玲已成的筆意韻味,且有獨特創造,如與各色古典小說《王熙鳳大鬧寧國府》(《紅樓夢》)、《聊齋》、《兒女英雄傳》,什麼武俠飛檐走壁建立『互文』關係。最意料不到的是拉來《雷雨》寫阮太太,『面色蒼白,長長的臉,上面剖開兩隻炯炯的大眼睛。她是一個無戲可演的繁漪,彷彿《雷雨》里的雨始終沒有下來』。借用新文學的曹禺這樣將人物寫得透骨顯肉,在小報上除了張愛玲還能是哪一個?」

而學者毛尖更直接地說:「我一看到主人公名字,就斷定了這是真品。怎麼說呢?大家都還記得《傾城之戀》吧,記得白流蘇搶的是誰的場面?相親回來,是誰『沉著臉走到老太太房裡,一陣風把所有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回房去了?』是七小姐寶絡,庶出的寶絡。這個寶絡,她的命運雖然沒有在小說中交待,但是張愛玲在小說中寥寥數筆勾勒出的她的性格,已經就是她的命運,她最後一定是,一點一點被吸收到輝煌的背景里,只留下怯怯的眼睛。七小姐寶絡,幾乎是還沒出場就消失了,但是,她的性格,卻是張愛玲筆下多數人的性格。我想張愛玲大約一直也沒忘記這個失蹤了的寶絡,後來再寫到庶出的主人公,自然地和寶絡排了行,叫寶初,也就是《鬱金香》的主人公。而寶絡在《傾城之戀》中沒有展開的命運,完完全全在寶初身上完成了。」

張愛玲曾說她一直就是小報的忠實讀者,她並不排斥小報。她在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給《力報》的編者黃也白的信就說:「我對於小報向來並沒有一般人的偏見。只有中國有小報;只有小抱有這種特殊的,得人心的機智風趣,——實在是可珍貴的。我從小就喜歡看小報,看了這些年,更有一種親切感。」因此在所有刊物都因胡蘭成「漢奸」的身分而封殺她時,僅剩的只有唐大郎的《大家》支持她,在一九四七年四月的創刊號刊登她的小說《華麗緣》,而緊接著第二、三期刊登她的小說《多少恨》(根據電影《不了情》劇本改寫),而《大家》就在第三期後停刊了,因此《鬱金香》轉投《小日報》是可以理解的。

杜忠全在讀完《鬱金香》後表示:「《鬱金香》當然很張愛玲——那樣的世俗人物在那般的氛圍中搬演著那樣的離合情事,而每一筆都描繪得那麼的細緻那麼的神態畢露,這『不是「祖師奶奶」,還有哪一位呢?』(鄭樹森語)而這『破土重現』的中篇與後來的長篇《半生緣》、寶初與世鈞、金香與曼楨等等的相似與不似,張學專家與『張迷』,應該都自有一番的體會與看法的。然而,在鬱金香的裊裊余香里,人們或許還應該想到的是:一九四六年三月底,老上海小報《海派》周刊在一篇文章里預告並討論的,說張愛玲正在趕寫一部長篇小說《描金鳳》云云;那麼,她後來是否完成了這一部預告中的長篇呢?那完稿後的作品,後來到底又藏身到哪一份小報去發表了呢?要是沒有發表,那麼,那殘稿究竟又在何處等待挖掘,或者,就永遠留下一份懸想了呢……老上海小報的天地似乎無限寬廣,尋找張愛玲乃至懸想張愛玲,從此也就多了一片伸展的空間了,是這樣的吧?」

《鬱金香》說的仍是沒落家族的故事,寶初、寶余這對同父母的兩兄弟,都是姨太太所生的,寶初的母親死得早,那時寶余的母親還是個少女,她先撫養寶初,而後才有寶余的。他們來到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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