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在香江與許地山的相遇

張愛玲與許地山在港大的偶然相遇,在服飾、宗教上,許地山的某些見解,曾引起張愛玲的共鳴。

但因太平洋戰爭,迫使可能成為學者的張愛玲從此消失,類似許地山式的服裝史、宗教史的論著也無從產生。

她選擇了賣文為生,作家的張愛玲於焉產生了。一九三九年夏天,張愛玲離開上海來到香港求學,母親和姑姑托工程師李開弟做監護人,那是她們在英國認識的老朋友後來他成了張愛玲的姑丈,不過那已是一九七九年的事了,因為七十八歲的兩位老人結婚了,李開弟後來離開香港去重慶,於是改托一位在港大教書的朋友做監護人。

我們從《對照記》看到張愛玲當時的一張照片,她戴著高度的近視眼鏡,臉龐消瘦,一望便知是個勤奮用功的好學生。她說:「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我真的發憤用功了,連得了兩個獎學金,畢業之後還有希望被送到英國去。我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有一個先生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沒給過他給我的分數。」是的,在二年級時她以全年級第一的分數獲得了何福(Ho Fook Scholarship)和尼瑪齊(Nemazee Donor Scholarship)兩項獎學金,學費和膳宿費得以全免。

學者邵迎建指出,張愛玲在香港大學遇到兩位恩師,分別是中文教授許地山與歷史副教授佛朗士(N. H. France)。其中有關佛朗士,張愛玲在《燼餘錄》中,直抒了對他的感情,讚揚他「豁達」,「徹底中國化」,「對於英國的殖民地政策沒有多大同情」,他「不贊成物質文明」,家裡不裝電燈自來水,在野外養豬;「他研究歷史很有獨到的見地,官樣文字被他耍著花腔一念,便顯得非常滑稽。我們從他那裡得到一點歷史的親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觀,可以從他那裡學到的還有很多很多,可是他死了——最無名目的死。」——那是後來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佛朗士被徵召入伍,在黃昏回軍營時,大約是在思索著一些什麼,沒聽見哨兵的吆喝,被自己的人打死了。

至於許地山並未在張愛玲的文章中談及過,但據學者黃康顯在《靈感泉源?情感冰原?——張愛玲的香港大學因緣》一文中指出:「《第二爐香》與《茉莉香片》提及的華南大學,根本就是香港大學的影子,特別是後者的中文系,言子夜教授可能就是許地山教授的化身。」

我們知道《茉莉香片》是張愛玲以弟弟張子靜及她所憎恨的家庭為背景而寫的,其主題是「尋找父親」,因此她將留過學,年過四十五歲,有著瘦削身材,身著中國長袍,熱愛中國文學,熱愛中國,對不爭氣的學生恨鐵不成鋼(這些特徵都正與許地山吻合)的言子夜,描寫為主角暗暗傾慕的理想父親,可推測出他在張愛玲心中所佔的位置。邵迎建認為「從不言及這位恩師或許也正如她一貫所為,對於自己生命中銘心刻骨的人和事(如母親、與胡蘭成的戀愛),始終不發一言,只在『虛構』的小說中,透出些許蛛絲馬跡」。邵說無疑是可信的。

許地山是一九三五年因受燕京大學教務長司徒雷登的排擠,而被燕大解聘,而旋由胡適推薦後,應香港大學之邀,任港大中文學院即今日的港大中文系。主任教授。港大聘中國人為教授者,除以前醫學院王憲益教授外,許地山是第二人。許地山除了是知名的作家外,更是一位「通才」的學者,從文學、哲學、宗教學,乃至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民俗學、心理學、語言文字學、考古學,幾乎無所不通。他知音律,善琵琶,能譜曲編詞,精於插花,還研究服裝、古錢幣。

後來擔任香港大學校長的王賡武說:「港大中文學院於一九二七年創設以來,因為時代的關係,還是偏於記誦之學,許先生來了之後,把課程分為文、史、哲三組。前人研習文學,只重視詩文,許先生則加上詞、曲、小說、文學史和文學批評。前人治史,多注重朝代興革,許先生則不但要講政治史,還要講文化史、宗教史等。經學一門,往時研習頗有囫圇吞棗之弊,現今則剔除非哲學的部分,而再加上九流十家、道教、佛教等等,做有系統的研究,並旁及印度哲學,以資參考。港大中文系的課程屢經改革,才有今天文、史、哲、譯粲然可觀的規模,而許先生三十年代高瞻遠矚的擴充,可說是其中一個重要的里程碑。」

而在港大,佛朗士是許地山的同事兼好友,他經常出入許家。據許地山夫人周俟松晚年的回憶說:「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爆發後,地山基於舊恨新仇,奮身走出書齋,奔向街頭,投入抗日救亡的洪流。一九三八年,孫夫人。在香港擔任『保衛中國同盟』的領導人,『保盟』一方面在國際上向華僑宣傳抗日,一方面向全世界各地募集醫療藥品器械、食品和其他物資輾轉運到前線,支援抗日戰爭。地山雖不是『保盟』成員,但由於志同道合,與孫夫人過往甚密。特別是她的助手、『保盟』的司庫、英國人法朗斯即佛朗士。先生,也是香港大學教授,與地山是同事和朋友,他經常來我家聯繫,商討募集物資和運輸線路等問題。」由此可看出張愛玲與佛朗士及許地山的關係。

但就在張愛玲大學畢業的前半年,爆發了太平洋戰爭,日軍佔領了香港,由於戰火,正如張愛玲所說的:「學校的文件紀錄統統燒掉,一點痕迹都沒留下。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註定要被打翻的罷?……我應當有數。」參張愛玲:《我看蘇青》。也因此我們無法從文獻上獲得進一步的資料。

我們知道張愛玲對「服裝」有著偏好,除了從小熟讀《紅樓夢》受其感染外,另一方面得自於她母親:因為我母親愛做衣服,我父親曾經咕嚕過:「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我最初的回憶之一是我母親立在鏡子跟前,在綠短襖別上翡翠胸針,我在旁邊仰臉看著,羨慕萬分,自己簡直等不及長大。除此之外還有女性愛美的天性,張愛玲從小就以她母親為榜樣,「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然而父母親的離異使她的夢想破滅,在她黯淡的青春期中,對自己服飾唯一的印象便是:「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撿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晚年她在《對照記》中說:「不過那都是因為後母贈衣造成一種特殊的心理,以致於後來一度Clothes crazy(衣服狂)」。

張愛玲在《童言無忌》中坦承:我到香港去讀大學,後來得了兩個獎學金,為我母親省下了一點錢,覺得我可以放肆一下了,就隨心所欲做了些衣服,至今也還沉溺其中。而張子靜在《我的姐姐張愛玲》文中說:「張愛玲很喜歡特別,比如穿衣服,總要穿得和別人不一樣。四二年,她剛從香港回到上海,我去看她。她穿上一件矮領子的布旗袍。大紅顏色的底子,上面一朵朵的藍色和白色的大花,旗袍兩邊都沒有鈕扣,穿的時候要像穿汗衫一樣鑽進去。領子矮得幾乎沒有,領子下面打著一個結,袖子短到和肩膀一樣齊,長度只到膝蓋。」

由於對服裝的喜好,使她一九四三年一月首次發表在《二十世紀》英文刊物長達八頁的散文ese Life and Fashions,談的就是時裝。《二十世紀》是德國人克勞斯·梅涅特(Klaus Meh)一九四一年十月在上海創辦的刊物。而據張愛玲自己說,她在港大的三年里,幾乎沒有用中文寫過東西,為了練習英文,她連信也用英文寫。再加上英文雜誌所付的稿酬一般都比中文雜誌高得多,因此她先向英文雜誌投稿也是很自然的事。

主編梅涅特對張愛玲的文章讚譽有加,他稱她「如此有前途的青年天才」,還在文章前面加了兩段按語,大意是「此文對於我們讀者中的女士無需推薦;對她們來說:『時裝』這個詞的意義不言可喻。但為我們男性讀者們著想,或許應該說明以下幾頁絕非僅是刊登一篇談時裝的散文。實際上,此文提供了有關現代中國的一種有趣的精神分析」。後面他讚揚張愛玲的文筆,「不僅寫出了這篇充滿魅力的文章,還畫出了富有表現力的插圖。」

張愛玲擅長繪畫,在這之前就曾在聖瑪麗亞女校《國光》第四期刊登過漫畫「某同學之甜夢」;而在此文她附上十二幅親筆繪製的,自清末至四十年代的女性髮型和服裝插圖,生動而靈感十足。而這篇英文散文後來經過張愛玲自己的改譯,便是發表在同年十二月《古今》月刊第三十四期的散文《更衣記》。

在《更衣記》中,張愛玲說:「在政治混亂期間,人們沒有能力改良他們的生活情形。他們只能夠創造他們貼身的環境——那就是衣服。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於是在動蕩的時代,人們的衣服總是為了能輕便地移動而顯得緊匝在身上,所以「中國衣服在革命醞釀期間差一點就脹裂開來了」。而「元寶領」的產生,是因為中國有了第一次巨大的變動,「這嚇人的衣領與下面的衣捻柳腰完全不相稱。頭重腳輕,無均衡的性質正象徵了那個時代。」「喇叭管袖子」式的飄飄欲仙,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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