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五 林海血緣 第二十二節

情緒再也無法控制,我沖陳部長喊了起來:「如果我簽了這份命令,那我和日本731部隊的那些法西斯有什麼不同!我為之奮鬥終生的事業難道真的不是正義的嗎?領導!您不能這麼糊塗啊!」

我的眼圈開始泛紅,這並不都是因為美幸,更多是對心中那份信仰突然崩塌的失落。

陳部長的警衛員聽到屋子中的動靜,已經端著槍沖了進來。他們下手一點都不含糊,直接把我按到了地上,陳部長這個時候只要一聲令下,我就可以去勞改農場結束我的餘生了。我毫無反抗,我希望他這麼做,現在的091已經讓我覺得可恥了。

顯然,陳部長對於我的過激行為也很吃驚,但是他還是很快調整了情緒,揮了揮手,把警衛員打發了出去。

「站起來!那個成熟而冰冷的國家機器!」陳部長在諷刺我。

而我則像個死人一樣趴在地上沒有動,心都死了何必再動,人為之奮鬥一生的信仰都在瞬間坍塌。

「站起來,像個男人,像個軍人!我命令你!」陳部長又吼了一聲。

我突然覺得我今天就是死在這裡,也該直著身子,我堅信自己的信仰,人性是不可以隨便踐踏的。

起了身,兩眼平視前方,我再也不看陳部長一眼。

「後悔了嗎?看到這一切你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嗎?」陳部長站在我身邊指著他坐椅後面的牆,「那牆上是什麼?」

「領袖的畫像」。

「畫像下面呢?」

「我們國家的地圖!」

「好,很好!」陳部長又回到座位上,「現在都出息了,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拍我桌子了!」

「什麼是正義?什麼又是信仰?如果每一個人心中的正義與信仰都相同,那為什麼還會有不公,為什麼還會有戰爭!今天我就告訴你,什麼是我們的信仰!什麼是我們的正義!」陳部長拍著身後的地圖沖我吼,「我們的信仰、我們的正義就是為我身後這塊版圖上的人謀利益!利益!懂嗎?現在國家的利益需要你這麼做,你就必須這麼做!沒有選擇!沒有商量!來了091這麼多年了,你不知道國家利益是高於一切的嗎?你不知道嗎?高於一切!你明白嗎?」

「難道為了國家的利益,就要犧牲某個人一生的幸福嗎?難道國家利益就不講人性了嗎?」我據理力爭,「難道您對美幸的關愛與庇護都是假的嗎?難道您就忍心看著美幸這樣終身都不能見陽光嗎?」

提及美幸,陳部長的語氣稍微有點緩和:「我對美幸的關愛與庇護當然不是假的,但是我要在國家大義與個人情感面前選擇,而且不能猶豫,我一旦猶豫了,下面的人都會跟著我猶豫,下面的人猶豫了,這個國家就會跟著猶豫!那我就是國家的罪人!」

陳部長捋了捋花白的頭髮,望著我:「知道什麼叫國家大義嗎?」

我沒回答,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去年你們在大巴山放走了隋天佐,幾個組長就有不同意見,要處理你們,別給我說你們倆大小夥子抓不住那受重傷的老東西,這個事情最後還是我壓了下來,給你們點小處分就算了。為什麼會有人要求處理你們?那是因為這些知情人都站在了我的個人情感立場上考慮問題。隋天佐是什麼人?我出生入死的戰友死在他手上的有多少人?甚至我的兒子,都在雲南與他的戰鬥中犧牲了!我恨他嗎?恨之入骨!我也是人,我也有感情,我也自私。我兒子犧牲的時候,與你們年紀相仿,而且很任性,他沒有聽當時我與老雷以及楊陽的安排,在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上,私自改變了任務路線,結果……但是我明白,他隋天佐不是來刺探我們情報的,他是為了國家大義而來的,所以我不計較。」陳部長低下了頭,似乎不願意回憶過去。

「這些年我對你和張大個子關愛有加,也是有私心的,我從你們身上看到了當年我兒子的影子,有朝氣,熱情,幽默,些許的叛逆,你們觸犯點紀律,惹點小麻煩,我都不追究。不讓你去東北,是因為我知道你和美幸好,我知道你們之間的事情。美幸經常與我聊天的,我難道不知道她想什麼?我難道不知道你想什麼?別看我不在這裡常駐辦公,091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在眼裡!只是從我們入伍那天,我們就身不由己了,這樣的痛苦選擇你遲早要碰到,但是我不希望是現在。你能這麼執著,真在我預料之外。記得,我們首先是個軍人,然後才是個人,在國家利益面前,我們永遠都只有一個選擇,沒有例外!」

陳部長的話讓我突然覺得羞愧,個人的私慾已經讓我自己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職責。以前覺得陳部長總是笑呵呵的,那笑容背後原來藏了這麼多心酸,這麼多無奈,原來支撐這個國家,需要這麼多的犧牲。原來,雷總口中的反省是對我個人最大的愛護。我低下了頭再也沒有言語,再也沒有憤怒。

陳部長把命令書推給了我:「簽了它,成熟起來。孩子,這樣的選擇以後會有很多,這只是開始,你自己選的路,你就要走下去,義無反顧地走下去!放心吧,我們不是法西斯,美幸只要一天在091,我就會特別關照她,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我們現在的選擇,只是為了國家利益,只能委屈你與美幸了!」

美幸的音容笑貌與陳部長的話語在我腦中交替著,選擇,很難,但是必須要選,雖然答案可能很多,但是對我來講,正確的只有一個。楊陽當年也許和我一樣,只是他選錯了答案,我不是楊陽,我不能錯!

我低著頭在陳部長面前站了很久很久,最終還是顫抖著手在醫學部門意見報告上籤下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我似乎聽到了美幸的痛哭,那些美好的未來以及對於愛情的憧憬,已經離我遠去了……而也是那一刻,我已經徹底地變成了一部機器……

簽完字,我整了整衣服,沖陳部長敬了個標準的軍禮,默默地走出了他的辦公室,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人類的感情原來可以這麼複雜,複雜到文字都不能表達。

臨出門時,我聽到了陳部長的一聲嘆息,那嘆息之聲與我腦中美幸的哭聲,像兩把尖刀一樣,深深地剜在了我的心裡……

1966年2月17日,農曆大年二十八,夜裡10點,091大院,陳部長為我們送行,同時他還親自宣讀了新的任命書,我第一次作為行動組長,與大張、大頭、美幸以及四位15組的保衛員去執行任務,在與雷總碰頭前,我全權負責一切。

迎著漫天的風雪,我們一路北上,不論是誰在等著我們,只要妨礙到國家的利益,我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其碾為碎礫!

我們日夜兼程,部隊上的特別通行證讓我們一路上受到了很多關照,唯一不能關照我們的就是天氣,越是向北,風雪越大,在這樣的天氣下能不能進山還都是未知數。

說不上是怎樣的心情,領導把這個指揮的任務交給了我,這才是真正的考驗,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我來負責了,不允許有差錯,不允許有猶豫,不允許有感情!

既然踏上了去東北的道路,我與大張以及大頭都是心照不宣的,來這裡的先決條件就是在醫學部門那該死的報告上簽字,這都是我們心中不願意提及的東西。大張私下裡跟我講,陳部長當時就是把報告給他們看,什麼時候決定簽字,什麼時候可以回來,這是一種無聲的命令與考驗,兩個人在會議室沒有吃飯,沒有喝水,大張一天抽了兩包煙,我面臨的抉擇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講,同樣痛苦,不同的只是程度而已。

兩個人輪流開車,他們盡量讓我與美幸待在那密不透光的車后座,他們現在能給予我的關照與幫助,只有這麼多了。

美幸對這一切一無所知,沒有了領導的約束,以及對於自己能夠改造回身體的夢想,讓她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輕鬆。這個人似乎真的很單純,早已忘記了在091的種種不快,有的時候甚至還會給我開些從大張那裡學來的混蛋玩笑。

而我,只能強顏歡笑地敷衍著,我只希望我們的車隊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哪怕這歡樂的時光只是虛幻的夢境,我也希望它能長一點兒,再長一點兒。

隨著我們離事發地點越來越近,美幸的話語也開始有些奇怪了起來,記憶似乎又有所恢複,但是她的記憶卻讓我覺得莫名其妙。

「是不是二戰真的是中美蘇勝利了?」

「我真的有前世,前世我們真的在一起!」

「我醒來以後,整個世界都變了!」

這類奇怪的話在她口中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大頭起初對於這種行為的分析認為是記憶障礙,但是美幸講這些話的時候無論如何都不像是有障礙的。

更讓我焦慮的是,美幸這些不怎麼靠譜的回憶越發清晰,但是對於那血緣基地的回憶卻仍舊幾乎是空白。

一周後的冬夜,我們終於接近了碧水縣城,遠遠的,都已經看到了那群山圍繞的縣城中的燈光。

當夜是我開車,大張與美幸在后座,當地二組的人來接我們,需要我出面簽字。

二組的聯絡員在約定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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