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糾纏-2

好一段辰光之後,放下電話。

我便站在樓下,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一時之間,我誤會自己化成一座望夫石。

終於,我見到她。

她不是什麼電池珠,當然,女藝人看不上此等斯文窮小子。不過,但願是電池珠,她們只逢場作戲。

但眼前這個女子,也是個斯文女子。中長的直發,紮成一根粗辮子,穿日本時裝,一身麻白,白鞋,黑色短襪子。剛讀完書,剛入電視台,剛邂逅耀宗,耀宗剛掙扎出頭。

於這種情形底下,完全可以講「愛情」。

少女遇到半滄桑的男人,男人半滄桑只為他逼於成為父親。

他拖著她下樓她匍離開,我馬上閃身迎上。一切昭然若揭。再多話,便象一部糟糕的電影,片首告訴你誰是兇手,片尾又再重提一次,把觀眾當白痴。

我瞪著他,雙目為之出血。

我抓緊透爪。

一個孕婦,沒資格在家好好靜養安胎,還要為口賓士,推銷百科全書,現在,又精疲力盡地被拒與家門之外,只為她的男人避免捉姦在床。

我和他一先一後地上樓,進門,進房。

大家先等對方開口。

最愚笨的人也不會。

而人僵持著。

我冷冷地環視一周,四周略作收拾,看來一度淪為風月場所。

長此以往,我如何立足?他讓她誰我的床?

我還要他幹啥?

一不能愛,二不能被愛。我要一個變了心的男人幹啥?

我兒也萬不能認賊作父。

一陣無名火起,令我顫抖莫名。長此以往,我如何立足?

我背向他,強忍怒火,但,終於我徒地自大袋中抽出一張唱片,出其不意地砸爛它砸爛它砸爛它,方轉身,如野獸一般沖前,連桌椅都絆不倒我。聚精會神。義無反顧。

我沖向這個一生最憎恨的男人,用那三尖八角的破唱片划下去,他以手格擋,一下兩下三下,血漸得我兩一頭一臉,點點如花綻放,如畫。啊,我記起了,桃花扇……

我用力務要劃中他!

劃中他!

陳隋煙月恨茫茫……。

我倆都在慘叫。不知道誰傷得較重。

但耀宗,他不會死,我無力要他死。只可以肯定,他的臉,自此不再是從前的臉!

我與他廝殺,自房至廳,所向披靡,滿目瘡痍。所謂「血戰」,便是這樣。——不過,到底我體力透支,還有,也許,在我心底里,仍然,有幾分,愛他。

也許,仍然。

當他在我身畔,在我身上時,我不是不愛他的。

就當他倒伏一角,臉上手上淋漓地淌血,慌亂地喘氣咻咻時,我想起了我倆的初遇,約會,互相傳染傷風。他試了兩種藥丸,然後才讓我吃他認為較有效大的那種——但他轉頭把這些招數施展於另一女人身上。

不不不,我對他並沒有半分愛情。我恨不得殺死他,只因膽小,成不了事。

我真是個沒用的人。幹不成任何一種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回首一看,也覺羞恥。

我是多麼的平凡,無用。

學歷是中學畢業。

家世是孓然一身。

年齡是廿三。

職業是兒童百科全書推銷員。

愛情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身份是孕婦。

罪名是蓄意傷害他人身體。

經過各界的調查,分析,判決。我的心理欠正常,攜帶了仇恨做人;我的身份欠正常,需長期監護,直至孩子出世。判入冊三年。

他們給我一個靜坐常思己過的單位。叫做大欖「女犯懲教中心」,即是監獄。

由於我懷了孩子,不用釘倉。我被困在另一建築物內,一共有四個孕婦,一人一床,定期檢查,待產。

是。我鋃鐺入獄。

我聽到鑰匙聲,一重兩重三重的鐵閘開了又關了。——一切,因我那天一串鑰匙引起。

出來埗到,有懷有身孕,她們編排我一些輕便的工作,有時叫我到廚房切菜。

記得頭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著,起來亮燈,突然省起在這裡,我並沒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終於含糊地入夢。

剛入夢,被推醒了。一時之間,不知身在何處,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床,突然省起來在這裡,我並沒有此種自由,只好爬起。

很快適應了。

隨時有命令:穿衣,脫衣,禁聲,排隊。

晚上,集體吃過飯,大家可在飯堂看一陣電視。電視上正放映著博彩遊戲幸運觀眾轉動兩個輪盤。兩個輪盤分別寫上銀碼和各國貨幣名目,他轉到一千元。

大家漠然地看著他人博彩。

有個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聲音同我說:「其實我不想這樣的——」

她好象求我原諒,我無限的內疚。

真煩,誰又想這樣。

旁邊有人插句嘴:「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掛在口邊啦。」

她繼續找人訴苦,祥林嫂一樣:「他們怎麼戴得慣假手?他們太小了。怎麼曉得用鐵鉤鉗東西?」

「用用就慣了,最緊要是不痛。」有人答。

「我自己的傷口發炎,很就還未埋口,不知道我兒子埋口沒有?」

周圍人似已聽過七千遍,一點也不覺新鮮,一點也不難過。間中有人為電視節目緊張,低喊:「美金!美金!人民幣!人民幣!」但明顯地為人看管,不敢造次。

我回頭看看這個借訴苦為發泄途徑的姐妹。聽說她與好賭成性的丈夫狂吵,盛怒之下,一刀斬掉兒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諫。

當她一刀斬下去時,她怎樣想?

也許她因愛兒心切,想斬死他,以免丈夫日後再娶,後母刻薄。她又不忍心正中要害,所以斬手,傷口大,流血也流死他……

她不是惡毒的媽媽,接著她把自己的手也斬掉了。

後來警察在現場拾回兩隻斷掌,馬上急凍入葯,醫生竭力駁回,不過因為神經線已斷,肌肉可以縫合,但筋脈無法還原。

所以——我在看完電視,排隊回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沒有了,是一隻生硬的,帶啞啞蝦肉色的假手,慚愧地倚憑在大腿旁,動都不敢動。

這是個一生一世的慘劇。觸目驚心。

怎麼剁得下去?

母子是那般骨肉相連。

母子。

所以她象小說中的祥林嫂。鎮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撻自己,看看可否減輕幾分——誰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慘。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說到最後,都因為男人。

間中,有個裝作參透世情的姐妹,指著我的大肚子說:「生孩子?我才不肯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歡我老公當差。我老公不喜歡我做雞。我不喜歡為他生孩子,完全沒有首尾。」

但我沒有問她何以入獄。我怕人問我。——我怕人問我。

每人都有一個故事。

正如睡在我右邊床的女孩,她很年輕。臂上紋了一隻燕子。燕子下面彷彿有一個名字,但她又選了較大的花樣,好象是蛇,蓋上去,名字模糊了。但無法一筆勾銷。

「她們叫我做『雪姑』」她說。

我毫無興趣。日夜埋首織小小的毛衣,粉紅的粉藍的。除了我兒,一無所有。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語告知——世上永遠有八卦的女人,連監獄中也不例外;且監獄中特別地多,因長日無聊,在禁制下,也捺不住天性。

雪姑自十七歲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來之後久不久進去一下,比自己的家還要熟絡。吃皇家飯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姑」,是少時約了氣個男友大被同眠,還拍了照片留念。自封為「雪姑七友」。

她的經驗豐富:偷竊,打架,持械行劫,淋鏹水,黑社會分子……父母樂得交給社會管教。這樣的人我不願交。

——但她此刻也在細意地編毛衣,為肚中的小生命。是潛伏的母性令她判若兩人。

醫生來巡房檢查。問她:「你媽媽來探過你了?」

「嗚。」

「肯見她了?」

「嗚。」

「不要再同媽媽嘔氣,孕婦心情不好,孩子將來會醜樣。」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個月的肚皮上比劃著。

醫生過來,笑了:「不是這樣比劃。嬰兒的頭部最初向上,滿滿倒轉,到了八個月左右,即是現在,他的頭已經在下了。」

我不笑。

說到底我沒生過孩子。——我只死過孩子。

他用幼稚園教師的語氣:「像撲克牌一樣呀。JQK,全部像小孩出世的正確位置。」

「醫生——」我囁嚅:「我肚中有怪聲。」

「什麼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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