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糾纏-1

我現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區,大欖涌水塘旁邊,一共有十四座,大部分是兩層高建築物,可以住三百多人。

這是一座監倉。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為男人。

但想起男人的時間少,遠不及想起我的兒子,當我有覺得痛的時候,我知道的不是腸痛,胃痛,這是子宮內的痛。他回來了。他在門上亂扣亂抓。他沒有哭,只是冷冷叫道:「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

遂想起我的兒子。

先說大兒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個兒子。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只得兩寸高。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務處附設的自動拍照機拍照,嚓嚓嚓嚓四張,每一張有兩個人,我與我兒。

走上彌敦道一座舊樓,樓梯很直,望上去好象望見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剛巧在轉角的地方,便是醫務所了。

我來的時候故意穿差一點的衣服,又不作任何錶情,希望醫生收費便宜些。我又挑揀一輛不大客滿的巴士,跑到車尾的位子上,車程顛簸得很,真好,這樣必能助手術順利完成。

醫生是陳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醫生,我會以為她是媒人。不過她煞有介事地穿上白袍,以示神聖。

「不用怕。」她說。她用一條帶子縛緊我的手臂,那麼緊,令我手上的筋脈賁起,如一條綠色的蚯蚓,幾乎要破膚而出。然後她插了一根尖銳無比的針管進去,抽我的血——我不明白,我來墮胎,她抽我的血幹嗎?血源源而出。她一定是騙我一些血,回頭好去賣給人。

現在,我卧在一張所謂手術床的物體上。那床單猶有星星點點黃斑。本來不是黃色,也許是褐色,像經過一個不甘心的人動用大量力氣,把它死命的洗擦,終於褪了色。所以當人卧上去時,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幹凈,抑或是不的膚色了。

我沒有機會仔細一看。

誰有工夫一邊接受手術一邊觀察床單?

我還沒有卧定,醫生硬把我的雙腿分岔托起,置於一種極冷金屬架上。我也沒有機會仔細一看,是什麼金屬,可以冷成這樣?

醫生來檢驗我的身體,渾身上下里外,無一倖免。她在此刻佔盡上風,而我肉隨砧板上,我唯一的收穫將是「失去」。

無事可做,惟有瞪著天花板以壓驚。

天花板上有剝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來了。

天花板上有殘破的洞。

——忽然間,我見到一下閃閃的光。

像剛才去自動拍照機拍照,照片中只有我一個人,但其實一共有兩個,兒子在肚中。光閃的時候,我想像這是他的遺照。

現在當這小小的光一閃。我很驚駭,那是一隻眼睛呢。我用盡全身每一個細胞的力量去看清楚,距離很遠,但面面相覷。

一個小小的頭伸出來,是頭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著我。也不走,也不動,也不言語,也不笑。

在我已忘記了身在何方的時候,忽然聽得醫生在說:「位置不大好!」

我急忙勉力換一個自以為較為適當的位置。「這樣可以嗎?」卑微地問。

「是子宮位置不好。我要收貴一點。多收你一百元吧。」

在此關頭,我褲子脫下來,雙腿分岔置在金屬架上。六神無主,還被一頭小老鼠監視著。她要多收一百元!誰能不就範?

漁肉鄉民。

我還不曾答應,已有各種恭後我的物件:麻醉針,小鐵爪,金屬棒,鉗,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鉗……

「哎吔!」我慘叫一聲。

她騙我!

她說現今科學昌明,手術一點也不痛。只是把裡面的東西搗糊了,然後用管子吸出來。

她說一點也不痛。

我無法節制地慘叫著。我聽到二十年來未聽過的混雜的聲音。有車聲,汽笛聲,金屬撞擊聲。一隻尖銳的鐵爪在一塊銅板上抓著;一千隻大大小小的鬧鐘各自爭鳴。人的吵架聲,獸的吵架聲……。像有一個密封的瓶子,世間一切聲音都被強力壓塞進去。漸漸忘記痛。

我突然後悔。

「不不不!我要回我的兒子!」

「別動!」醫生用力按住我。

「我不落了。我要回他!你不要弄死他!」

「叫你別動!噓的一聲就過去了。」

然後她安慰我:「沒事的呀。疤痕只在裡面。休息一會兒吧。」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剛好看到一個瓶子。

裡面,有一截腸子般的東西,連著模糊血塊,支離的薄膜環抱著他。緩緩地緩緩地緩緩地沉下去,大概兩寸高。

這是我的兒子。

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只得兩寸高。

這個看來像媒人多過醫生的婦女,又告功德圓滿。她回身把一對斑斕血肉,沾著血漬的棉花團,拎到外面一個廁所中。

接著。嘩啦的水聲傳來。

先是在溝渠,然後流歸大海。因為經過多重關卡,終於些微血色也沒有。他是那樣蒼白地,離開了人世。

我很寂寞,只覺得體重驟減。從未試過這樣輕。

麻醉藥還未過去,又休息了一會兒。

我沒什麼事可做,醫生也沒什麼事可做。

半個鐘頭前她還對我和藹可親,現在有些不耐煩。不過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個星期後還流血,你要回來檢驗。」她再找些話來說:「不痛吧?早就說過不痛的。不過有點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亂地擦一點在頰上。胡亂地擦一點在唇上。鏡子反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異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飛了,我用小指頭把它抹掉。

「你們這裡有老鼠?」

「不。」她有點強調:「怎會有老鼠?這是醫務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監視整個過程之後,悄然引退。為什麼會這樣?

「好了吧?」醫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內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鏡子中瞥到自己的臉色,因為胭脂的幫忙,充滿朝氣。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場。

「我走了。」試試走兩步。

一出門,我見到一個影。

這男人背著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那麼熟悉的身形——於黑暗裡熟悉。他是我兒的父親。多可笑,我甚至不願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兒子,要父親來幹什麼?

當我抬頭看到他,尷尬還是有的,不知說些什麼?又不是秋涼天氣。

「——替我拿著這個袋子吧。」

我的袋,是個碩大無朋的布袋,裡面盛滿兒童百科全書的樣本,音樂集的封套……。幫我們公司買套書,可以獲贈熨金封面的精裝日記簿或唱片。這些起棱起角厚薄勻的東西,包括我的事業,我的愛情,我的快樂,我的不幸,真肉麻,其實,一切都在大袋子裡面了。

望定他:「我的面色不太差吧?」

「沒我想像中差。」

他想摟著我。但姿態有些遲疑,我馬上便覺察了。

他一定在心裏面想像我血肉模糊的情形。

我不要他碰到我。

是的。我是沒用的人。沒膽做媽媽。沒膽墮胎,沒膽再和這個男人繼續下去。沒用透頂。真煩。

如今被他摟一下,補償到什麼?

落了孩子,彼此得償夙願,一了百了。

不願同他說話。

當初,我們沒有相愛過嗎?不不不,但突然之間,變得如此荒涼。

我只好笑一下,笑,更吃力。

又走在那直樓梯上了。這一回,望下去好象望到地獄。

「陪你回家吧。」

「不,自己可以了。」

他陪到梯口。

梯口經過一條黃狗。不知如何,黃狗嗅了我一下才走。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

劫後登場,不坐巴士了。伸手截了一輛的士。有點負氣地把袋子和自己全仍進去。動作稍微激烈,感覺到痛,有血汩汩流了三秒。

這沒什麼大不了。有些人動過了手術還會死呢。

車絕塵而去,停在一間小學門前。

走過音樂室,小孩們在唱一首歌,這時我小學時也唱過的:「請你告訴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瞄一瞄小孩們,煞有介事地表情豐富。前排左數過去第三個,還在搖頭晃腦。要多少功夫才能養得這麼大?

「他在前方打仗,保衛祖國把名揚。

我永遠紀念他,希望他為國爭光。「小孩。

走過教導處,一個熨著三十年代卷卷頭的凶女人,大概是訓導主任,她手執刑具,在打小孩手板,小孩倔強地不肯哭,她非把他打成淚人不可。虎虎生風。這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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