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盛唐終結之前的迴光返照 大中之治:最後一抹輝煌

宣宗一朝,原本甚囂塵上的朋黨之爭終於漸次消歇,偃旗息鼓了,其原因除了兩黨的黨魁相繼離世之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宣宗李忱擁有高超的馭臣之術。

關於宣宗駕馭百官的心機和手腕,還要從大中初年一個宰相的際遇講起。

這個宰相叫馬植,於大中二年五月入相,本來幹得好好的,可到了大中四年四月,卻突然被貶出了朝廷,外放為天平節度使。此次貶謫事前毫無徵兆,令滿朝文武都大惑不解。

後來人們才知道,原來是一條腰帶惹的禍。

準確地說,是一條寶玉腰帶。

這條腰帶是御用物品,天子在不久前把它賞賜給了左軍中尉馬元贄。眾所周知,馬元贄是擁立宣宗即位的主要功臣之一,所以,不管天子在內心如何看待這個功高權重的宦官,反正在表面上,天子對他是極盡恩寵和禮遇之能事,從登基之後便賞賜不斷,這條腰帶只是為數眾多的賜物之一。

可忽然有一天,在朝會上,宣宗李忱卻赫然發現——這條腰帶系在了宰相馬植的腰上。

這個發現非同小可。天子立刻產生了極大的懷疑和警覺。他當場質問馬植,這條腰帶是不是馬元贄送的。馬植已經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不敢隱瞞,只好道出真相。第二天,宣宗李忱就毫不留情地罷去了他的相職,將他貶出朝廷。

因為一條腰帶而罷去一位宰相,這種事情乍一看會讓人覺得荒謬。可在宣宗李忱看來,這件事一點也不荒謬。

原因很簡單,首先,馬植與馬元贄本來就是同宗,而且一個是當朝宰輔,一個是得勢宦官,具有這種關係和身份的兩個人,原本就應該主動避嫌而不能走得太近。可如今,馬元贄居然把天子的賜物轉送給馬植,這意味著什麼呢?是不是有理由認為他們私交很深,甚至有結黨的嫌疑?轟轟烈烈的牛李黨爭剛剛過去,所有人都對之記憶猶新,而在此前每一度你死我活的黨爭背後,都無一例外地站著宦官的身影。如今,宣宗李忱又豈能讓宰相宦官相互勾結的一幕在他面前重演呢?

退一步講,就算馬植與馬元贄沒有結黨,也不搞黨爭,可僅僅是「禁中與外廷暗中交通」這個事實本身,就足以對登基未久的天子構成某種潛在的威脅了。宣宗李忱絕不會讓自己像文宗那樣受制於強勢宦官仇士良,也不可能像武宗那樣事事聽從於強勢宰相李德裕。因為,李忱從即位的那一刻起就立志要成為一個強勢天子。

基於上述理由,李忱就必須把一切可能的危險扼殺在襁褓之中。

大中初年,從宰相馬植旋起旋落的命運中,人們不難明白一點——要在天子李忱的朝廷上結黨,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要在他的朝廷上當宰相,也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

在宣宗一朝前前後後的六七個宰相中,在位時間最久的一個,名叫令狐綯。

從大中四年(公元850年)十月起,到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十二月宣宗駕崩止,令狐綯為相近十年之久,幾乎與宣宗一朝相始終。而令狐綯之所以能穩居相位的唯一秘訣,既不是因為他的政績特別突出,也不是因為他建立了怎樣的功勛,而僅僅是因為——他自覺主動地把自己的相權讓渡給了天子。

這是他的聰明之處。

也是他的無奈之處。

要在強勢天子李忱的朝廷中做穩宰相,除了選擇這樣的生存之道以外,令狐綯別無選擇。

然而,即便令狐綯十年如一日地夾著尾巴做人,也難免會有偶露崢嶸的時候。而僅僅是一兩次偶露崢嶸,就足以導致宣宗的懷疑、憤怒和指責。

我們在前面已經不止一次地看到,宣宗極為重視地方官吏的品行和能力,總是儘可能地親自把關。為此,他專門下詔規定,各地方刺史一旦要調往他州任職,一律要先到京師當面向他做述職報告,經過天子面試合格之後,才能調任他州。

有一次,令狐綯將一個刺史調往鄰州,由於此人與他是舊交,而且考慮到只是在相鄰兩州之間調動,就沒有要求他繞道到京師述職,而是直接赴任。隨後,宣宗看到此人赴任後呈上的謝恩表,發現此人沒有經過他的面試,馬上質問令狐綯。

令狐綯慌忙解釋:「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兩地距離較近,想省去迎來送往的繁文縟節而已。」

宣宗頓時臉色一沉,說:「如今各地方刺史大多不稱職,往往為害百姓,所以朕才要一一接見,考察他們的行政能力,按其能力高低決定去就。這道詔命頒發已久,如今卻被棄置一旁,可見如今的宰相相當有權啊!」

那一刻,令狐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雖然是寒冬臘月,但全身瞬間爆發出的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厚重的裘衣。

在大中時代的十幾年間,宣宗就是以這樣一種無孔不入的精明和難以置信的強悍駕馭著宰相和百官。

當然,如果總是表現得精明強悍,那宣宗的領導藝術就談不上有多麼高超了。其實很多時候,他也會顯得寬厚而隨和。就像一個高明的馴獸師一樣,他總是優雅地舉著鞭子,從容地把握著節奏,時而嚴苛猛厲,時而又會笑語溫存。

可是,在宰相和百官看來,天子李忱笑語溫存的時候,絕對比嚴苛猛厲的時候更加可怕。

比如有一次早朝,宣宗上殿的時候,臉上還是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跟百官都很客氣,讓大家感覺如沐春風。可當宰相和百官一開始奏事,宣宗馬上就換了一副臉色,神情威嚴,正襟危坐。等到奏事完畢,他又沖百官一笑,說:「大家可以扯扯閑話了。」接著就向群臣詢問一些街頭巷尾的奇聞逸事,或者主動談一些宮中的瑣碎趣事。

這一刻,百官高度繃緊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開始在朝堂上有說有笑地扯閑篇。可就在他們談得熱火朝天、渾然忘我之時,天子卻突然板起面孔,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諸位愛卿要好自為之。不知為什麼,朕有時候經常有一種莫名的擔心,擔心你們會辜負朕,以致日後不能再以君臣之禮相見!」言畢,立刻起駕回宮。

一聽此言,百官無不悚然。

大殿上頓時鴉雀無聲。

直到天子的鑾駕遠去,一種無言的恐懼仍然凝固在他們臉上。

為相十年的令狐綯對此感觸最深。他不止一次對親信說過:「吾十年秉政,最承恩遇;然每延英奏事,未嘗不汗沾衣也!」(《資治通鑒》卷二四九)

宣宗李忱既然能夠把滿朝文武收拾得服服帖帖,他當然也不想放過那些專權跋扈的宦官。為此,他曾經多次以談論詩詞為名,秘密召見翰林學士韋澳,並屏退左右,單獨與他商討對付宦官的策略。

有一天,宣宗再次秘召韋澳,問:「近日,外廷認為宦官的權勢如何?」韋澳不敢正面回答,只是顧左右而言其他:「外廷都說,陛下威嚴決斷,非前朝可比!」

宣宗一聽,不無失望地閉上眼睛,說:「完全不對!事實上,朕對他們仍然心存畏懼,你說該怎麼辦?」

韋澳面露難色,小心地說:「如果跟外廷商議,恐怕又會重蹈太和年間之覆轍。臣以為,不如在宦官中選擇才德兼備之人,與他們商議。」言下之意,就是以毒攻毒,起用後進宦官,對付當權宦官。

宣宗長嘆一聲,說:「這是下策!朕不是沒有試過。從擢升那些後進宦官為黃衣(九品官服)開始,一直到綠衣(六七品)、紅衣(四五品),他們都懂得感激皇恩,可一旦穿上紫衣(三品),他們馬上就會和那些當權宦官抱成一團!」

知道這個韋澳難當大任,宣宗只好把目光轉向宰相令狐綯。他希望令狐綯能拿出一個誅除宦官的計畫,可讓他大失所望的是——令狐綯的反應居然和韋澳如出一轍。

令狐綯呈上秘奏,說:「只要宦官犯罪的時候不要赦免,職務出缺的時候不要遞補,日子一久,也就自然淘汰,終歸於消滅了。」

宣宗拿到奏疏的時候,唯一的反應就是苦笑。

這不是廢話嗎?如果這麼做就能讓宦官「自生自滅」,那前幾朝的天子和宰相,又何至於讓宦官玩弄於股掌?

不過,宣宗也知道,太和末年的「甘露之變」,已經把滿朝文武都嚇成驚弓之鳥了。如今,不光是滿朝文武,即便放眼天下,恐怕都找不出一個敢跟宦官較量的人。

剪除宦官的計畫就此擱淺。終宣宗一朝,李忱再也沒找到一個有勇有謀的大臣助他完成這個心愿。

不過,雖然宣宗沒機會對付宦官,但是另一方面,宦官在宣宗李忱強大的威懾力面前,實際上也是頗為忌憚的——在整個大中時代的十三年里,宦官集團一直比較收斂,始終不敢興風作浪,既沒有干預朝政的膽量,也沒有干預朝政的機會。

宣宗在位期間,除了以強硬手腕消滅黨爭,並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宦官的囂張氣焰之外,還有一項巨大的歷史功績也不可不提。

那就是河湟的收復。

自從「安史之亂」以來,河湟地區(甘肅及青海東部)已經在吐蕃人的手中淪陷了近一百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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