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平藩、除閹、斗相,悲劇三重奏 不共戴天的宰相惡鬥

轉眼已是新年。正月初一,文宗御宣政殿,改元「開成」。

不堪回首的太和九年就這麼翻過去了,可文宗卻始終沒有從「甘露之變」的陰影中走出來。

這一年,李昂事實上還很年輕,虛歲才二十七。按常理,這種年紀本來應該是朝氣蓬勃、意氣風發的,可此時的李昂卻顯得有些意志消沉和未老先衰。

這也難怪。經歷了那麼多挫折與失敗,就算有再多的銳氣和稜角,肯定也都被磨得一乾二淨了。

過去的李昂雖不喜聲色犬馬,但至少對左右神策軍的馬球賽還是比較感興趣的。可從這一年起,李昂卻把馬球賽減少了十之六七,縱使偶爾舉辦一兩場宴會,他的臉上也從未有過一絲笑容。

閑居的時候,李昂更是鬱鬱寡歡。左右侍從看見他總是一個人獨處,時而徘徊眺望,時而獨語嘆息,很少主動和人說話。

李昂彷彿在一歲之間就蒼老了。儘管他的生理年齡還很年輕,但卻無可挽回地走進了心理上的老年。

細心的侍從發現,只有當天子的目光偶爾從書架上的某個地方掠過,眼中才會閃現出一絲舊日的神采。不過,那神采也是極其微弱、稍縱即逝的。

天子注目的那個地方擺著一本書。

那是一冊久已蒙塵的《貞觀政要》。

自從「甘露之變」後,以仇士良為首的宦官集團基本上一手把持了朝政,其囂張程度比當初的王守澄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個時期,李石、鄭覃、李固言、陳夷行四人先後入相。對於宦官擅權的現實,他們也無可奈何,只求明哲保身。

開成二年(公元837年)末,李固言被外放為西川節度使。在剩下的三個宰相中,只有中書侍郎李石的表現還算強硬。雖說他也不敢跟宦官公開較量,但至少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維護朝廷的一些綱紀。

可僅僅因為這樣,李石就成了仇士良的眼中釘和肉中刺。

開成三年(公元838年)正月初五,李石騎馬上朝,剛剛走到半路,忽然從暗處射出幾支冷箭,左右隨從當即嚇得抱頭鼠躥。李石被射中一箭。幸虧刺客射藝不精,沒射中他的要害。李石慌忙捂著傷口拍馬往家裡跑,可剛跑到坊門,又有一個刺客從斜刺里衝出,猛然一刀向他砍來。

要是這一刀命中,李石就是第二個武元衡了。

還好李石的反應快,揮起鞭子往馬屁股上狠命一抽,坐騎受痛,奮力往前一躍,竟生生躲開了這一刀,只是馬尾巴被砍斷了一截。

李石就這麼撿回了一條命。

得知宰相遇刺後,文宗大為驚愕,立刻命禁軍派兵護衛,同時下令各級衙門全力緝捕刺客。然而,各級官員忙活了一整天,卻連刺客的影子都沒見著。

李石遇刺的消息傳開後,滿朝文武都成了驚弓之鳥,第二天集體缺勤,連請假條也不打,害得文宗在大殿上苦等半天,到最後數一數人頭,居然只有九個人上朝。

整個京師人心惶惶,直到幾天後才慢慢恢複正常,而那兩個刺客則始終沒有抓著。

不過,案子沒破,不等於沒人知道真相。其實,李石自己比誰都清楚,要拿他性命的人,除了仇士良,沒有第二個。

事後,李石越想越怕。

仇士良既然想幹掉他,就絕不會輕易罷手,一次不成,還會來第二次、第三次……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與其這樣天天擔驚受怕,還不如辭職走人算了。

隨後,李石屢屢上表請辭。

文宗雖然明知道此案的幕後主使就是仇士良,但也無可奈何。別說沒有證據,就算有,他也不敢拿仇士良怎麼樣。

正月十七日,文宗下詔,將李石外放為荊南節度使。

與此同時,戶部尚書兼鹽鐵轉運使楊嗣復、戶部侍郎李珏進入了宰相班子。

隨著這兩個人的入相,一度銷聲匿跡的牛李黨爭便又捲土重來了。

李固言和李石離任後,剩下的兩個宰相鄭覃、陳夷行均屬李德裕之黨。作為牛黨的李固言擔心朝政被李黨把持,於是早在臨走之前,便極力向文宗推舉了楊嗣復和李珏。楊嗣復的父親楊於陵,就是元和三年錄取李宗閔和牛僧孺的主考官。

楊嗣復和李珏入相後,李黨的陳夷行非常不爽。每次討論政務,他便故意跟楊嗣復吵得不可開交。為了表示自己的不滿,他甚至以足疾為由提出辭職。不過,文宗沒有答應他。

陳夷行如此劍拔弩張,楊嗣復自然也不甘示弱。所以剛一入相,他便處心積慮想讓牛黨黨魁李宗閔回朝。當然,楊嗣復也知道,鄭覃和陳夷行肯定會阻撓,所以他沒有直接向文宗提出來,而是搞了個迂迴戰術——先去跟宦官疏通,再讓宦官跟文宗打招呼。

楊嗣復的這一招很管用,因為此時的文宗對宦官基本上不敢說半個不字。

幾天後的一次朝會上,文宗主動提出,李宗閔已經外放好幾年了,應該召他回來擔任朝職。

鄭覃一聽,馬上出列,高聲奏道:「陛下若體恤李宗閔被貶得太遠,最多只能往內地調一調,千萬不可再用。倘若陛下非用不可,請先讓臣離開。」

鄭覃話音未落,陳夷行立刻接腔:「李宗閔當初以朋黨亂政,陛下為何顧惜這樣的小人?」

楊嗣復冷笑:「鄭大人,陳大人,為人處世,最好是中庸一點,不要凡事都用自己的愛憎作標準。」

看見雙方一下就掐起來了,文宗趕緊打圓場:「這樣吧,不妨先給宗閔一個州。」

「陛下!」鄭覃急了,「這樣對他太優厚了,臣認為,最多只能讓他擔任洪州(今江西南昌市)司馬。」

李黨如此霸道,楊嗣復當然沒必要跟他們客氣。他隨即大聲指責鄭覃和陳夷行是在搞黨爭。鄭、陳二人眼睛一瞪,立馬又把帽子扣了回去。於是,當天的朝會就變成了一場口水仗。雙方都撕破臉面,高聲對罵。天子和滿朝文武目瞪口呆,恍然有置身於菜市場之感。

許久,文宗才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就這麼定了,給宗閔一個州吧。」

眼見天子心意已決,鄭覃等人才悻悻地閉上嘴。

當天散朝後,文宗一直長吁短嘆,忍不住對侍臣抱怨:「身為宰相,卻吵成這個樣子,你們說可以嗎?這樣可以嗎?」

侍臣們無言以對,只好安慰天子說,鄭覃他們也是出於忠心,一時激憤才會這樣子的。

文宗聞言,只能搖頭苦笑。

忠心?

是啊,也只能理解為忠心了。登基十幾年來,這種為了黨派利益而不顧一切的「忠心」,朕見得太多了,當然也見怪不怪了。

二月初九,文宗下詔,將李宗閔由衡州司馬升為杭州刺史。

這令人不快的一頁總算是翻過去了,但是,宰相班子內的兩黨惡鬥,卻從此愈演愈烈,一刻也沒有平息。「李固言與楊嗣復、李珏善,故引居大政以排鄭覃、陳夷行,每議政之際,是非鋒起,上(文宗)不能決也。」(《資治通鑒》卷二四六)

要說這樣的執政班子能治理好國家,那基本上就是個笑話。

開成三年,讓文宗煩心的不僅是宰相之間的惡鬥,還有他那個不爭氣的太子。

太子名叫李永,是文宗的長子,於太和六年冊立。其母王德妃生下他後,先是與另一個女人楊賢妃爭風吃醋而失寵,不久又被楊賢妃讒害而死。李永從小沒了媽,自然比較缺乏管束,於是天天跟一幫內侍宦官混在一起,就知道吃喝玩樂,很少花時間讀書。

文宗先後派了幾個德高望重的大臣給太子當老師,卻始終沒什麼效果。楊賢妃趁機向文宗猛吹枕邊風,添油加醋地編排太子的不是。

到了開成三年九月,文宗終於忍無可忍,便召集宰執大臣們在延英殿開會,曆數太子的種種劣跡,準備把他廢掉。

廢黜儲君非同小可,大臣們紛紛表示反對:「太子年少,應該允許他改過。儲君乃國之根本,不可輕易動搖。」曾給太子當過老師的韋溫更是直言不諱地說:「陛下沒有好好教育他,致使他沉淪到這種地步,難道只是他一個人的過錯嗎?」

子不教父之過,文宗自覺理虧,又看見大臣們沒一個支持他,只好悻悻作罷。

不過,太子雖然可以不廢,但東宮那幫群小卻不能輕饒。為了殺一儆百,文宗隨後就對太子身邊的宦官和宮女進行了嚴厲懲處,一下子誅殺和流放了好幾十個。

文宗本以為太子能夠吸取教訓,痛改前非,可他沒想到,太子根本沒把這當一回事,依舊我行我素,日夜沉湎於聲色犬馬。更讓文宗萬萬沒料到的是——短短一個月後的十月初七,年僅十來歲的太子李永就暴斃了。

聽到噩耗的那一刻,文宗震驚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不僅是文宗,滿朝文武也覺得此事太過蹊蹺,都等著天子對太子死因展開調查。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天子居然什麼也沒做,只是把太子匆匆殮葬了事。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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