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平藩、除閹、斗相,悲劇三重奏 甘露之變:喋血大明宮

一手遮天的大宦官王守澄死了,朝野上下的正直之士無不額手相慶。但是與此同時,他們對帝國的未來也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通過王守澄這件事,以及一年來朝堂上發生的一切,李訓和鄭注所表現出的陰險、狡譎和毒辣,足以令所有人不寒而慄。天子李昂讓這樣的人來把持朝政,除了製造更多的政治鬥爭和權力傾軋外,還能為帝國創造一個什麼樣的未來呢?

其實,人們不難理解文宗李昂急於澄清天下的迫切心情,全力打擊擅權亂政的朋黨、閹黨也是無可厚非的,但是起用李訓和鄭注這樣的野心家來做這些事情,無異於「前門驅虎,後門迎狼」,只能為帝國朝政埋下更為深重的隱患。

換言之,文宗這麼做,只能叫病急亂投醫。

而病急亂投醫的結果,往往是舊疾未愈、新病又發,最終只能把原本憂患頻仍的帝國,進一步推入更加深重的災難之中。

可是,文宗李昂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對於李訓和鄭注,他的寵幸是前所未有的。尤其對李訓,李昂更是給予了毫無保留的信任。「訓起流人,期年致位宰相,天子傾意任之。訓或在中書,或在翰林,天下事皆決於訓。而涯輩(宰相王涯等人)承順其風旨,唯恐不逮。自中尉、樞密、禁衛諸將,見訓皆震懾,迎拜叩首。」(《資治通鑒》卷二四五)

自從當上宰相之後,李訓快意恩仇,指點江山,深深品嘗了權力的美味。

在人間絕頂俯視芸芸眾生,真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

然而,與這種感覺相伴而來的,卻是一絲揮之不去的隱憂。

如今的李訓已然位極人臣,還會有什麼隱憂呢?

有。

李訓的隱憂就是鄭注。

古人常說「一棲不兩雄」,意思是,一個雞窩裡容不下兩隻同樣好鬥的公雞。同理,權力的塔尖自然也容不下兩個同樣野心勃勃的人。

所以,李訓不得不居安思危,未雨綢繆。

按理說,鄭注應該算是李訓的恩人。因為李訓當初回長安時,只是個沒人搭理的無業游民,要是沒有鄭注的積極引薦和鼎力相助,李訓絕對不可能得到文宗的寵幸,更不可能爬上宰相之位。

但是,就像鄭注發跡之後,為了剷除通往權力之路的障礙,可以把槍口對準早年的恩人王守澄一樣,李訓得志之後,為了長保富貴,自然也可以回過頭來對付鄭注。我們說過,對李訓和鄭注這種人來講,世界上除了利益是永恆的,什麼都是浮雲;世界上除了他們自己,任何人都是工具。

事實上,早在拜相之前,李訓就已經開始排擠鄭注了。

因為,當時的情況是兩個人都有入相的可能,但是文宗礙於輿論,不可能同時讓他們當宰相,所以,李訓為了奪取相位,就必須把鄭注擠出長安。

那是在九月份的時候,當時王守澄雖已被解除兵權,但是還沒死,於是李訓便以防止王守澄反撲為由,建議鄭注謀求鳳翔節度使之職。因為鳳翔離長安近,萬一王守澄垂死掙扎,鄭注可以隨時調動鳳翔軍進入長安,與李訓裡應外合,共同應對,這顯然比兩個人都窩在長安要安全得多。

當時,李訓是這麼對鄭注說的:「中外協勢,以誅宦官。」(《資治通鑒》卷二四五)

鄭注覺得很有道理,所以絲毫沒有懷疑李訓的用心,立刻向文宗提了出來,隨即出鎮鳳翔。

結果,鄭注才走了幾天,李訓就順利拜相了。

如今,李訓雖然已經捷足先登攫取相權,但他對鄭注的防範卻是有增無減。原因很簡單,此次誅滅宦官集團的計畫,其中最關鍵的部分,就是鄭注要親率數百名鳳翔的精銳士兵,以護送王守澄的棺槨為名,在葬禮上出其不意地誅殺宦官。

可想而知,一旦此計成功,鄭注就成了剷除宦官的首功之臣,到時候,文宗對他的寵幸和獎賞一定會超過李訓,這對李訓無疑是極大的威脅。退一步講,就算鄭注得到的榮寵沒有超過李訓,他也必定會心存不甘。屆時,朋黨和閹黨既已全部清除,外部的敵人消失了,他們兩人必然會拔刀相向,圍繞宰相之位展開一場巔峰對決。

因此,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講,李訓都必須先下手為強——在剷除宦官的同時,把鄭注一塊做掉。

換言之,李訓必須另行制訂一個計畫,趕在十一月二十七日的王守澄葬禮之前行動。

心意已決,李訓立刻召集自己的一幫心腹,商討具體的行動細節。他的心腹包括宰相兼刑部侍郎舒元輿、左金吾大將軍韓約、河東節度使王璠、邠寧節度使郭行余、京兆少尹羅立言、御史中丞李孝本。

經過幾天的密謀,一個看上去相當完美的計畫就出籠了。

行動時間,就定在十一月二十一日的早朝,比鄭注的原計畫整整提前了六天。

對此,文宗和鄭注當然是一無所知。

而李訓和他的心腹們當然也不會料到,這個看上去相當完美的計畫,非但沒有剷除宦官集團,反而把他們所有人,全都推進了身死族滅的萬丈深淵……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一切都與往常並無不同。天剛蒙蒙亮,文宗就已經來到了大明宮的紫宸殿,準備舉行朝會。

片刻後,文武百官魚貫進入大殿,按官階高低站定班次,只等著金吾將軍一如平日那樣高聲奏報,「左右廂房內外平安」,然後百官就可以奏事了。

可是,這天早朝,左金吾大將軍韓約進入大殿的時候,報的卻不是平安,而是祥瑞。

滿朝文武清晰地聽見,韓約用一種異常激動的聲音向天子奏報:「左金吾聽事(辦公廳)後院的石榴樹上,昨夜天降甘露,臣已遞上『門奏』(夜間宮門緊閉,凡有緊急奏章皆從門縫投入,稱為門奏),請陛下移駕往觀!」

韓約說完,三拜九叩向天子道賀。李訓和舒元輿當即出列,率領百官一起向文宗祝賀。

天降甘露,象徵著天下太平,無疑是一件普天同慶的大喜事。李訓和舒元輿隨即邀請文宗前往觀賞,以領受天賜的吉祥。

文宗李昂也感到異常驚喜。連老天爺都忍不住降下了祥瑞,這足以證明太平盛世已經指日可待了。

文宗當即宣布——暫停朝會,百官隨駕前往含元殿。

於是,百官依次退下,來到含元殿內重新站定。一個時辰後,天子李昂乘坐鑾轎出了紫宸門,登上含元殿,命宰相和中書、門下兩省官員先去「左仗」(位於含元殿左側的左金吾辦公廳)查看。過了一會兒,李訓和舒元輿等人回來向天子奏報:「臣等已經查驗過了,恐怕不是真的甘露,應暫緩對外宣布,以免天下百姓爭相道賀。」

「怎麼會這樣?」李昂大為失望,回頭命左右神策中尉仇士良、魚弘志去重新查看。

仇士良等人隨即走出了含元殿。

一切都在按計畫進行。李訓和舒元輿對視一眼,立刻傳召河東節度使王璠和邠寧節度使郭行余上殿聽旨。

按原定計畫,王璠和郭行余各帶著數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等候在丹鳳門(大明宮正門)外,一等李訓宣旨,他們就要即刻帶兵進入大明宮,與金吾衛裡應外合誅殺宦官。可不知道為什麼,只有王璠帶著他的河東兵進來了,郭行余卻是單槍匹馬,邠寧兵一個也沒有隨他入宮。

計畫開始走樣了。

李訓感到了一絲不安。

更讓李訓不安的是,沒帶兵的郭行余前來殿下聽宣了,而帶著兵的王璠卻臉色蒼白、雙腳打顫地遠遠站著,一步也不敢靠近含元殿。

看來,王璠和郭行余是靠不住了。李訓憂心忡忡地想。

一切只能看韓約的了。

此刻,含元殿左側的金吾衛衙門內,宦官仇士良沒有看見傳說中那晶瑩剔透的甘露,只看見了韓約那蒼白如紙的臉上一顆顆滾圓的汗珠。

為什麼在這樣一個大冬天的早晨,這個左金吾大將軍竟然會大汗淋漓呢?

仇士良滿腹狐疑地盯著韓約,問:「將軍這是怎麼了?」

話音剛落,一陣穿堂風吹過,吹起了廳堂後側的帳幕。仇士良無意中瞥見了一些閃閃發光的東西。

那是兵器。

隨著帳幕的晃動,仇士良還聽見了一些聲音。

那是兵器相互撞擊發出的鏗鏘之聲。

什麼也不用再問了,所謂的天降甘露純粹就是一個陷阱。仇士良和宦官們猛然掉頭就往外跑。跑到門口時,守衛正準備關閉大門,仇士良高聲怒斥,守衛一緊張,門栓怎麼也插不上。仇士良等人衝出金吾衛,第一時間跑回皇帝身邊,奏稱宮中已發生事變。

全亂了,計畫全亂套了。

李訓知道,此時此刻,誰把天子攥在手裡,誰就能掌控整個大明宮的局勢。他立刻呼叫殿外的金吾衛士兵:「快上殿保衛皇上,每人賞錢百緡!」

仇士良當然不會讓天子落入李訓之手,馬上對文宗說:「情況緊急,請皇上立刻回宮!」旋即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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