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平藩、除閹、斗相,悲劇三重奏 狂飆突進的政治運動

在中晚唐一百多年的歷史上,太和九年(公元835年)註定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年份。

因為從這一年四月開始,在李訓和鄭注的一再慫恿之下,文宗李昂終於鼓足勇氣,決定突圍——從令人窒息的黨爭泥潭中,從宦官亂政的黑暗現實中,從上天給定的悲劇命運中,作一個歷史性的突圍。

儘管有著宋申錫的前車之鑒,可李昂並沒有喪失信心。

因為他相信,自己不會永遠都走背運,也不會永遠都用錯人。

李訓和鄭注沒有辜負天子的殷切期望。

這兩個野心勃勃的政壇新貴心潮澎湃地接過文宗給予他們的權力,鬥志昂揚、意氣風發地向暮氣沉沉的舊世界發起了猛烈的進攻。

他們的第一波攻擊目標是黨人。

李德裕首當其衝。

儘管李德裕在去年十月已被逐出朝廷,外放為鎮海節度使,可李訓和鄭注並未就此罷手。他們要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為此,鄭注找來了尚書左丞王璠、戶部侍郎李漢,讓他們出面指控李德裕,說他幾年前曾與漳王李湊暗中勾結,圖謀不軌。

在文宗一朝,這個漳王幾乎就是衰神的代名詞,不管是誰,只要跟他扯上關係,保准倒霉。

文宗一聽李德裕居然跟漳王有瓜葛,勃然大怒,馬上把宰相跟鄭注、王璠、李漢等人召集起來,討論如何處置李德裕。

會上,王璠和李漢一口咬定李德裕跟漳王勾結。宰相路隋看不過眼,忍不住說了句公道話:「德裕斷然不會做這種事。如果硬要說他謀逆,那臣備位宰相,也有失察之罪。」

可想而知,路隋的仗義執言非但沒能幫到李德裕,反而引火燒身,把自己也給搭了進去。

四月中旬,李德裕被貶為太子賓客,到東都洛陽任職。稍後,路隋被貶為鎮海節度使,補了李德裕的缺。

儘管李德裕已經被一貶再貶,可事情並未到此結束。

短短几天后,鄭注就又找了兩條理由,把李德裕踢得更遠,連東都的冷板凳都不讓他坐。這兩條理由是,一、前年冬天天子患病,據說王涯曾邀約李德裕一同入宮探望,可李德裕居然沒有去,顯然不把天子放在眼裡;二、李德裕在擔任西川節度使期間,曾強行徵收賦稅三十萬緡,致使百姓困苦,怨聲載道。

四月二十五日,李德裕再度被貶為袁州(今江西宜春市)長史。

看見李德裕被整得這麼慘,李宗閔真是心花怒放,天天樂得合不攏嘴。然而,還沒等李宗閔樂夠,李訓和鄭注的槍口就已經轉向他了。

這一年六月,一則令人毛骨悚然的流言忽然在長安坊間傳開,說鄭注為皇帝配製的丹藥,居然是用小孩的心肝合煉的。流言一起,整個京師頓時人心惶惶。

文宗大怒,馬上命李訓和鄭注徹查流言的製造者。

李訓和鄭注立刻行動起來,很快就向文宗稟報了調查結果。他們說,流言是京兆尹楊虞卿的家人散布的。

文宗二話不說,當即將楊虞卿逮捕,關進了御史獄。

楊虞卿是李宗閔的心腹,他出了事,李宗閔當然不能坐視。隨後的日子,李宗閔開始四處奔走,極力營救楊虞卿。

可是,李宗閔並不知道,這是李訓和鄭注專門給他設計的陷阱。所謂的流言及其製造者云云,當然也都是鄭注一手炮製的。李訓和鄭注的目的,就是要在驅逐李德裕之後,把李宗閔及其黨人一網打盡。

六月二十八日,一紙詔書頒下,李宗閔被罷相,貶為明州(今浙江寧波)刺史。

七月初一,楊虞卿被貶為虔州(今江西贛州市)司馬,不久又貶為司戶。

七月初九,李宗閔再度被貶為處州(今浙江麗水市)長史,不久又貶為潮州司戶。

同月,被視為李宗閔一黨的刑部侍郎蕭浣等人,也紛紛被逐出朝廷,貶為遠地司馬。

與此同時,李訓和鄭注開始扶搖直上。李訓先是任國子博士,後遷兵部郎中、知制誥,仍兼翰林侍講;鄭注先是任太僕卿、御史大夫,後遷工部尚書,兼任翰林侍講。

當時,朝中人人都說鄭注隨時可能拜相,侍御史李甘看不慣鄭注小人得志的嘴臉,發了一句牢騷,說:「只要他入相的詔書一下,我一定當廷把它撕毀!」

幾天後,李甘便被貶為封州(今廣東封開縣)司馬。

文宗有一次跟翰林學士、戶部侍郎李珏談起鄭注,問李珏是否與他有過交往。李珏不屑地說:「臣深知他的為人。此人異常姦邪,皇上若寵幸他,恐怕對德業毫無幫助。臣忝列皇上近侍,怎敢與這種人交往?」

幾天後,李珏便被貶為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刺史。毫無疑問,在此時的文宗朝廷,不管你是李黨、牛黨,還是潔身自好的無黨派人士,只要不去抱李訓和鄭注的大腿,唯一的命運就是被貶謫。

就在全面打擊黨人的同時,李訓和鄭注又把目標轉向了另一個更為強大、也是最讓文宗李昂切齒痛恨的政治勢力。

那就是——宦官。

作為短時間內強勢崛起的政壇黑馬,李訓和鄭注的發跡,無疑都得益於權宦王守澄的援引,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在得勢之後,毅然把槍口掉轉過來對準王守澄。

因為,在李訓和鄭注這種人眼裡,世界上除了利益是永恆的,其他一切都是浮雲;世界上除了他們自己,任何人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如今,王守澄還有利用價值嗎?

沒了。

眼下,只有堂堂大唐天子才是李訓和鄭注手中最有價值的籌碼。所以,不管是牛黨、李黨,還是閹黨,在李訓和鄭注的眼中都是浮雲。如果一定要把他們劃歸某個政治陣營,那也只能說他們是「皇黨」。

是的,皇黨。他們以此為榮為傲。

現在,李訓和鄭注就是皇帝的代言人,是天子李昂進行歷史性突圍的騎手和先鋒,是睥睨一切舊勢力的新時代的弄潮兒。

魔來斬魔,佛來殺佛,天地之間,唯我獨尊。

宦官算什麼東西?只要是阻擋他們登上權力巔峰的人,就一個字——殺。

當然,李訓和鄭注也知道,宦官不是那麼好對付的。相比黨人而言,對付宦官更需要策略。

為了剪除強大的宦官集團,李訓和鄭注決定採取「以毒攻毒、各個擊破」的迂迴戰術。

他們首先鎖定了一個人,作為剪除王守澄的突破口。

這個人,就是時任右領軍將軍的宦官仇士良。

此人在當年擁立文宗的行動中也曾立過功,由此長期遭到王守澄的壓制。李訓和鄭注向文宗獻計,進用仇士良,分散王守澄的權力。

這一年五月二十一日,仇士良突然被擢升為左神策中尉,取代王守澄掌管了禁軍。

對此,王守澄雖然有些不悅,但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因為直到此刻他也沒有意識到,李訓和鄭注的刀子已經從背後悄悄伸了過來。

一個在權力的塔尖上待得太久的人,通常都會被一種凌駕萬物的快感所陶醉,從而無視從塔頂跌落後那種粉身碎骨的危險。

王守澄就是這種人。

為了進一步麻痹王守澄,同時為了更快地瓦解閹黨,李訓和鄭注計畫的第二步,是反過來與王守澄聯手,剷除另外三個一直與他明爭暗鬥的元老級宦官。

他們就是左神策中尉韋元素,左樞密使楊承和,右樞密使王踐言。

這一年六月,這三個大宦官一夜之間全被逐出朝廷,分任西川、淮南和河東監軍。

八月二十三日,文宗下詔,指責這三名宦官曾分別與李宗閔和李德裕內外勾結、收受賄賂,故將韋元素流放象州(今廣西象州縣),楊承和流放驩州(今越南榮市),王踐言流放恩州(今廣東恩平市);同時,文宗又責令有關部門必須將三人戴上枷鎖,裝入囚車押送。

數日後,這三個人剛剛被押上流放之路,天子派出的使臣便從背後追上了他們,宣詔將三人賜死。

太和九年,帝國政壇上掀起了一場狂飆突進的政治運動。

從這一年四月到九月,在不過半年的時間裡,李訓和鄭注聯手掀起的政治颶風,就已經把整個長安官場掃得面目全非。史稱,「是時,李訓、鄭注連逐三相(李德裕、路隋、李宗閔),威震天下,於是平生絲恩髮怨無不報者。」「注與訓所惡朝士,皆指目為二李之黨,貶逐無虛日,班列殆空,廷中忷忷。」(《資治通鑒》卷二四五)

這些日子裡,只要是跟李訓和鄭注有過絲毫舊怨或者是他們看不順眼的人,立刻就會被劃歸牛黨或李黨成員,遭到無情打擊。百官幾乎被貶逐殆盡,整個朝廷人心惶惶。

與此同時,一大批帝國的基層官員和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通過巴結李訓和鄭注而被迅速提拔,紛紛進入朝廷,佔據那些突然空出來的重要職位。

看著原本銅牆鐵壁般的舊勢力被摧枯拉朽般地轟然推倒,文宗李昂終於感到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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