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元和中興 中興:一朵剎那凋零的曇花

實際上,早在元和十二年平定淮西之後,憲宗李純就開始變了。「淮西既平,上(憲宗)浸驕侈。」(《資治通鑒》卷二四○)

憲宗的第一個重大變化是,一改從前克勤克儉的作風,開始大興土木,專註於個人享受。元和十三年正月,憲宗命禁衛六軍負責對麟德殿進行修繕。由於當時淄青、成德等鎮都尚未平定,禁軍大將張奉國、李文悅私下認為,此時朝廷仍是用兵之際,不宜「營繕太多」,可他們又不敢抗命,只好請宰相裴度代為勸諫。

裴度當然也不贊成憲宗的做法,就在一次奏事的間隙,委婉地表達了反對意見。憲宗一聽,就知道是張、李二將把消息透露給了宰相,頓時火冒三丈,幾天後就把張奉國和李文悅雙雙貶謫了。等禁軍修完麟德殿,憲宗像是要跟裴度較勁似的,又命禁軍疏浚了龍首池,另外又建了一座全新的承暉殿。

裴度知道自己怎麼勸也是白搭,只好把嘴閉上。

從此,大明宮的土木工程就接二連三地上馬了。於是,國庫的錢就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嘩嘩往外流。

為了平衡收支,也為了獲得更多享受,憲宗變得越來越喜歡斂財,就跟晚年的德宗如出一轍。當時,朝中的兩個財政大臣敏銳地察覺出了發生在天子身上的微妙變化,趕緊投其所好,千方百計在財政收入的大蛋糕上划出了一塊專供皇帝的小蛋糕,也就是所謂的「稅外羨餘」,每個月都準時送進天子的小金庫。

這兩個人,一個叫皇甫鎛,時任戶部侍郎兼判度支;另一個叫程異,時任工部侍郎兼鹽鐵轉運使。

可想而知,這兩個聰明人很快就博得了天子的寵幸。

元和十三年八月,憲宗沒有跟裴度等宰執大臣商議,就忽然下了一道詔書,宣布任命皇甫鎛和程異為宰相。

詔書一下,朝野嘩然。

雖然本朝歷史上多有財政大臣入閣拜相的成例,但其人選通常要經過嚴格的考核評定,並且交由現任宰相審議。而現在的問題是,皇甫鎛和程異的資歷、品行、德望等等,都遠遠不符合宰相的標準。比如皇甫鎛,據說就是靠賄賂宦官吐突承璀上位的,這種人要是當了宰相,整個朝廷豈不成了權錢交易的樂園?

所以,憲宗的詔令一出,不僅滿朝文武駭愕,就連長安坊間的販夫走卒也不免嗤之以鼻,將其引為笑談。

憲宗如此獨斷專行,自然引起了裴度的極大不滿。裴度當即和另一個宰相崔群當面向憲宗勸諫,極力反對這項任命,可憲宗卻置若罔聞。

裴度憤然提交了辭呈。

憲宗壓下辭呈,只回了兩個字:不準。

裴度忍無可忍,再度上疏,說:「皇甫鎛和程異都只是『錢穀吏』『佞巧小人』,當宰相只會讓天下人恥笑。倘若陛下執意任命二人為相,那臣只好告老還鄉。臣要是不辭職,天下人會說我不知廉恥;臣要是不勸諫,天下人會說我有負聖恩。如今陛下既不許我辭職,又不聽我勸諫,臣彷彿烈焰焚身,又如同萬箭穿心,實在是不堪忍受……」

憲宗看見這道奏疏時,氣得臉都綠了。

裴度居然把他最寵信的兩個大臣說成「佞巧小人」,這不明擺著罵他有眼無珠嗎?

不過,讓憲宗怒不可遏的還不僅僅是上面那些,而是裴度在奏疏最後說的這一句:「陛下建昇平之業,十已八九,何忍還自墮壞?使四方解體乎?」(《資治通鑒》卷二四○)

這句話把憲宗徹底惹毛了。

朕無非就是任命兩個宰相而已,你裴度有意見可以提出來,犯得著如此危言聳聽、上綱上線嗎?

在憲宗看來,裴度對這件事的反應之所以如此激烈,問題並不是出在皇甫鎛和程異身上,而恰恰是出在他自己身上。表面看來,裴度堅決反對這項任命的理由似乎是冠冕堂皇的,可事實上,此舉背後分明隱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動機。

什麼動機?

四個字:把持朝政。

身為首席宰相,而且是剛剛為帝國建立大功的宰相,此時的裴度在朝野的威望和影響力正如日中天。在此情況下,他當然不希望有人來到相位上分享他的權力,所以才會死活不讓皇甫鎛和程異入相。

說白了,裴度此舉純粹是為了打壓異己,其目的就是要獨攬朝政。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憲宗更加確信自己提拔皇甫鎛和程異的決定是正確的。即便不考慮他們的理財能力,也不考慮他們一年能進貢多少「羨餘」,僅從權力制衡、防止裴度一人獨大的角度來說,這項任命都是至關重要、刻不容緩的。

所以,看完裴度的奏疏後,憲宗隨手就把它扔進了廢紙簍。最後,皇甫鎛和程異還是在朝野上下的一片反對聲中進入了宰相班子。

從「宰相風波」後,憲宗對裴度的信任就蕩然無存了。之所以還把裴度留在相位上,僅僅是因為當時的淄青尚未平定,朝廷在軍事上還不得不倚重於他。

可儘管如此,憲宗還是沒有忘記敲打裴度。

元和十三年歲末的那些日子,每逢召集宰相議事,憲宗總是當著裴度、皇甫鎛、程異等人的面,說:「身為人臣,應當儘力為朝廷分憂,豈能一心交結朋黨?朕一向對這種事厭惡至極,希望諸卿好自為之!」

聽到這種話,皇甫鎛表面諾諾,心裡卻不住竊笑。

因為誰都聽得出來,這話是說給裴度聽的。

面對天子不點名的批評,裴度坦然自若地回答:「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無論君子還是小人,都不免有各自的圈子。但是,君子是因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小人則向來以利益相交,因此才被稱為『朋黨』。」

憲宗冷笑:「如何判斷誰是君子,誰是小人?」

裴度不卑不亢地說:「聖明之君,只要觀察人臣的所作所為,就能分得清清楚楚。」

其實,類似的君臣對話在憲宗一朝已經多次重演,一點也不新鮮。比如幾年前的宰相李絳,就曾多次被憲宗指責為「交結朋黨」。說到底,所謂「朋黨」云云,往往只是個幌子而已。李絳和裴度真正遇到的麻煩不是這個,而是因為功勞太大,無形中搶了皇帝的風頭。所以,就算他們沒有私慾、一心為公,到頭來也逃脫不了鳥盡弓藏的命運。

這就叫功高震主。

元和十四年二月,淄青平定,裴度的最後一點利用價值也就消失殆盡了。短短兩個月後,憲宗便迫不及待地下了一道詔書,將裴度外放為河東節度使。

戰火熄滅,烽煙散去,帝國重歸一統,天下終於太平。可是,就在這樣一個普天同慶、朝野歡騰的時刻,「元和中興」的第一功臣裴度,卻只能黯然離開長安,滿心凄惶地踏上貶謫之路。

沒有人為他送行。

只有灞橋邊上綠意盎然的兩行垂柳,無言地目送他遠去。

人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最高貴的動物,但沒有人能否認,人同時也是最多欲、最貪婪的動物。窮困潦倒的時候,人人渴望豐衣足食,豐衣足食了就想要飛黃騰達,飛黃騰達了又渴望權傾天下,權傾天下了又想要流芳百世,真的建立了流芳百世的事功之後,人又會想要什麼呢?

四個字:長生不老。

憲宗李純雖然是真龍天子,不用像普通人那樣白手起家,可他對金錢、權力、成功的渴望,卻絲毫不亞於普通人。他當上皇帝的時候,國庫里的錢不多,小金庫的錢更少,而天下的藩鎮又天天跟他叫板,所以他需要用錢來發動戰爭,然後通過戰爭擺平藩鎮,最後成就流芳百世的中興大業。

如今,李純什麼都有了——既不缺錢,也鞏固了權力,又建立了不世之功。接下來,他自然要考慮長命百歲的問題了。

早在元和十三年十月,李純就喜歡上了道教的長生術,開始頻頻徵召天下方士。皇甫鎛趕緊投其所好,向天子舉薦了一個叫柳泌的方士。此人自稱能煉出長生不死的丹藥。憲宗大喜,立刻召柳泌入京,讓他住進興唐觀,專門為自己煉藥。

柳泌在興唐觀里埋頭鼓搗了一段時間,沒搞出什麼名堂,怕自己腦袋不保,就忽悠憲宗說:「天台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有很多靈草。如果派臣去當那裡的地方官,保證能煉出長生之葯。」

很顯然,這個大忽悠是想找一條退路,離皇帝遠一點,一旦事情敗露,他就腳底抹油,一走了之。

可憲宗卻對柳泌毫不懷疑,二話不說就任命他為代理台州(今浙江臨海市)刺史,並賜三品金紫衣,命他即刻走馬上任。

諫官們得知此事,大感荒謬,紛紛上疏反對:「歷代人君喜歡方士的很多,可還從來沒有讓他們當地方官的。」

李純不以為然:「如果竭盡一個州的力量,就能換來人君的長生不老,做臣子的又何必吝惜?」

群臣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柳泌在台州逍遙了一年多,天天驅使官吏和百姓上山採藥,可到頭來還是一無所獲。柳泌不敢再忽悠了,慌忙帶著老婆孩子逃進了山裡。他的頂頭上司、浙東觀察使得知柳泌棄官而逃,趕緊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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