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順宗到憲宗 革命尚未成功,李純仍需努力

從元和五年(公元810年)正月開始,朝廷的各路兵馬就從各個方向對成德發起了進攻,但是一直到三月,這場聲勢浩大的圍剿戰役卻始終沒有取得任何實質性的進展。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歷時三個月的戰鬥中,唯一幫朝廷取得戰果的既不是主帥吐突承璀,也不是朝廷派遣的其他各道兵馬,而是被譚忠說服的盧龍節度使劉濟。

這一年正月,當其他各路兵馬還在途中時,劉濟便親率七萬大軍率先攻下了成德的饒陽(今河北饒陽縣)和束鹿(今河北辛集市)。在接下來的兩個月中,劉濟繼續南下,圍攻樂壽(今河北獻縣),無奈卻久攻不下。而在此期間,其他各路討伐軍則碌碌無功。昭義的盧從史進入成德境內後,始終遷延觀望,逗留不進;河東的范希朝與義武的張茂昭倒是推進到了新市鎮(今河北正定東北),卻突破不了成德軍的防線,一直無法前進半步;至於魏博的田季安和平盧的李師道就更不用說了,他們私下都和王承宗通了氣,所以各自「打」下一個縣城便按兵不動,誰也別指望他們還能有什麼動作。

讓人覺得最可笑的是,各路兵馬中打得最窩囊的不是別人,恰恰是主帥吐突承璀率領的神策軍。自從進入戰場後,這支裝備最精良、待遇最優厚的中央禁軍就沒打過一場勝仗,不但在交戰中頻頻失利,而且早早就損失了一員驍將酈定進。

酈定進是左神策大將軍,歷來勇冠三軍,當初征討西川時還曾親手活捉劉辟。這位驍將一陣亡,原本消沉的士氣就更加渙散了。

有道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神策軍之所以屢遭敗績,主要責任當然是在主帥吐突承璀身上。史載,「吐突承璀至行營,威令不振」,所以「與承宗戰,屢敗」。(《資治通鑒》卷二三八)

眼看河朔戰事陷入膠著狀態,淮西的吳少陽趁機屢屢上奏,要求朝廷給予正式任命。憲宗擔心遲遲不承認吳少陽很可能會把他逼反,無奈之下,只好在這一年三月任命吳少陽為淮西留後。

吐突承璀指揮無方,各路兵馬均無進展,這場仗再這麼打下去,朝廷根本沒有半點勝算,唯一的結果只能是喪師費財,勞而無功。朝中的大臣們都急眼了,趕緊讓翰林學士白居易出面,上疏力勸皇帝罷兵。

白居易在奏疏中說:「河北本不該用兵,如今既已出師,吐突承璀未嘗苦戰,先失一員大將,作為主力的神策軍與昭義軍都未能向前推進,這不僅是他們存心拖延,更是因為他們無力進攻;至於其他各路兵馬,戰況也大多不佳。陛下觀察這樣的形勢,又有幾分成功的指望?以臣愚見,應立刻罷兵,若遲疑不決,必生四大弊害。」

白居易所說的四大弊害是:

一、與藩鎮開戰,如果有成功的把握,無論開支多少都不必計較,可要是明知不能取勝,就不應虛費錢財糧秣。既然拖延一天就多一天的費用,何不及早罷兵?如果再拖下去,除了耗費政府錢帛和百姓脂膏之外,還徒然養肥了參與討伐的河北諸藩。

二、如今朝廷已經承認了淮西的吳少陽,河北諸藩一定會以此為由,要求朝廷一視同仁,昭雪王承宗的反叛罪名,到時候朝廷沒有理由拒絕,只能同意諸藩的要求。如此一來,則授予和罷黜的權柄都操於藩鎮之手,恩威刑賞皆不由朝廷做主,中央權威豈不是要盡歸河北?

三、眼下天氣轉熱,前線將士身心俱疲,疾病瘟疫轉眼就會流行軍中。何況神策士卒多出城市居民,難以耐苦,萬一出現逃兵,很可能會一呼百應;一支部隊如果潰散,其他部隊必定動搖。倘若走到這一步,朝廷悔之何及?

四、吐蕃與回鶻都在唐朝安插了大量間諜,無論大小事情都可以獲得情報。如今朝廷集結天下之兵討伐一個王承宗,居然從去年冬天打到今年夏天,始終未建寸功。因此,對於唐軍戰鬥力的強弱、所耗軍費的多少,吐蕃與回鶻都已經大概知道。萬一他們乘虛入寇,以今日之情勢,朝廷必然首尾難顧,到時候兵連禍結,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倘若如此,社稷的安全必將受到嚴重威脅。

應該說,白居易這番苦口婆心的勸諫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它不僅是白居易一個人的想法,更是代表了大多數朝臣共同的不安和憂慮。

對此,憲宗到底作何感想呢?

此刻的憲宗當然比誰都鬱悶。

整個局勢的演變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且與李絳當初的那套戰略構想也是南轅北轍——本來最難打的河北現在開打了,結果打得讓人既揪心又窩火;而本來最容易打的、被列為首要打擊目標的淮西,現在反而不能打,而且還要被迫承認它。

憲宗固然知道白居易的諫言不無道理,他也知道這場戰爭獲勝的希望已經微乎其微,甚至也一度動了罷兵的念頭,可他還是不甘心就此放棄。換言之,憲宗現在是騎虎難下了。當初,幾乎所有人都反對他任用吐突承璀,可他卻力排眾議,一意孤行,如今吐突承璀打得這麼爛,當然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他李純有眼無珠、所用非人。

憲宗實在丟不起這個臉。

所以,不管吐突承璀打得多爛,也不管河北戰局多麼讓人鬱悶和糾結,他也只能懷著一絲僥倖熬下去,看看能不能熬出奇蹟。

不幸的是,到了這一年夏天,憲宗非但沒有等來奇蹟,反而等來了一個更讓他心煩意亂的消息。

消息是昭義節度使盧從史派人送來的。他在給憲宗的奏疏中,拚命指控諸道軍隊與成德暗中勾結,勸朝廷不要再命令軍隊往前推進;同時,盧從史還在奏疏中頻頻暗示,要求憲宗把他的中央官職擢升為宰相。當時很多節度使都遙領中央官職,如「太尉」「中書令」「同平章事」等等,雖無實權,卻足以抬高身份和地位。

接到盧從史的奏疏後,憲宗的頭一下就大了。

他想來想去,覺得這個盧從史的表現實在是有些反常。當初要征討成德時,他是滿朝文武中第一個(吐突承璀除外)跳出來高舉雙手支持的,可戰事一開,他卻始終遷延觀望,現在他又指控其他將帥和王承宗勾結……朝廷到底該不該相信他?

為了查明真相,憲宗就命宰相裴垍去跟入朝呈遞奏疏的昭義部將王翊元接觸,看能不能從他那兒撈出點什麼。裴垍隨即召見王翊元,對他做了一番深入細緻的思想政治工作,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當然也在某種程度上進行施壓,終於迫使他說出了真相。

真相是什麼?

真相是盧從史賊喊捉賊。

原來,跟王承宗勾結的不是別人,正是盧從史自己。

自從開戰以來,盧從史就一直與王承宗暗通款曲,並且命部眾暗藏成德旗號,以便在戰場上製造混亂;此外,他還抬高並虛報糧食和草料的價格,騙取中央財政的軍費支出。種種跡象表明,盧從史是在養寇自重,並利用各方的矛盾坐收漁翁之利。

當王翊元把盧從史的這些貓膩全部抖落出來時,憲宗驚愕不已。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重用的竟然是這般貨色。

裴垍對憲宗說:「盧從史既陰險又驕橫,遲早必定作亂。根據王翊元的交代,盧從史和吐突承璀的大營對望,而且盧從史把吐突承璀當成了三歲小孩,往來出入毫無防備,陛下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制伏盧從史,解除他的兵權,以免他日後坐大,朝廷還要出動大軍討伐。」

臨陣換將乃兵家之大忌。但是,像盧從史這種吃裡爬外兩面三刀的傢伙,要是不拿掉肯定為患更大。憲宗考慮再三,最後還是同意了裴垍的建議。隨後,裴垍命王翊元回到前線,暗中策反了盧從史的心腹大將烏重胤。

確定了行動的內應後,憲宗隨即給吐突承璀發了一道密詔,命他設計逮捕盧從史。

四月初,吐突承璀接獲天子密詔,立即著手制訂行動計畫。

吐突承璀打仗不行,但玩一玩「請君入甕」的把戲,還不失為一把好手。

他知道盧從史性貪,於是就天天把自己收藏的奇珍異寶拿出來曬,然後邀請盧從史前來賞玩,當然每次都「忍痛割捨」了某件寶貝,從不讓盧從史空手而回。

盧從史樂得屁顛屁顛的,從此把吐突承璀視為知己。

四月十五日這天,吐突承璀事先命兵馬使李聽在大帳後面埋伏了一隊刀斧手,然後邀請盧從史過來賭一兩手,順便賞玩一些新近淘來的寶貝。盧從史一聽有得玩又有得拿,欣然赴約。可他剛剛邁進吐突承璀的大帳,伏兵就突然衝出,把他捆了個嚴嚴實實,然後扔進早已準備好的囚車,飛快駛離大營。

等到盧從史帶來的侍衛們驚覺,關押盧從史的囚車早已往長安方向疾馳而去。侍衛們企圖追趕,卻被吐突承璀的手下一連砍倒數十人,剩下的只好束手就擒。

盧從史被捕的消息傳回他的軍營後,部眾們馬上拿起武器,準備去找吐突承璀算賬。可他們還沒衝出軍營大門,就被一個人擋住了去路。

這個人就是烏重胤。

烏重胤橫刀立馬,厲聲呵斥:「天子有詔,逮捕盧從史,服從者賞,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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