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混沌貞元 藩鎮:瘋狂賓士的烈馬(上)

從歷史的兩頭往中間看,德宗在位的整個貞元二十年,大唐帝國就像是一駕行走在混沌黑夜中的馬車,看上去顯得了無生氣而且疲憊不堪。雖然天下再也不像建中年間那麼混亂,但是帝國的方方面面都看不出絲毫起色。人到中年的德宗李適就像歷史上的每一個守成之君那樣,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地守著祖宗留下的江山,既沒有智慧和能力讓它重綻盛唐時代的光芒,也不至於昏庸到把它失手打翻。

大唐帝國的馬車就這樣搖搖晃晃地依靠慣性在黑夜中前行。

如果說帝國是一駕馬車,那麼桀驁不馴的藩鎮就是一群拉著帝國瘋狂賓士的烈馬。儘管頭上套著馬韁、身上拴著車軛,可它們還是經常亂蹦亂跳,把老大帝國搞得險象環生、幾欲傾覆。進入貞元年間,雖然相當多的藩鎮還是野性未馴、我行我素,但畢竟沒有鬧出太大的亂子,只有「宣武」和「彰義」這兩匹烈馬最為瘋狂,在相當一段時期內讓德宗朝廷疲於應付,傷透了腦筋。

宣武鎮(治所汴州,今河南開封市)的亂子是從貞元八年(公元792年)開始鬧起來的。這一年四月,宣武節度使劉玄佐病卒,德宗小心翼翼地徵求宣武軍方的意見,說:「調陝虢觀察使吳湊過去接任,可不可以?」

宣武軍方說可以,德宗鬆了一口氣,趕緊命吳湊走馬上任。

不料,吳湊剛剛走到半路,劉玄佐的女婿和侍衛親軍就突然發動兵變,擁立劉玄佐之子劉士寧為留後,並磔殺數名傾向朝廷的文武將吏,劫持了朝廷派駐宣武的監軍宦官,脅迫朝廷發布正式任命狀。

德宗慌忙問計於宰相。當時的宰相竇參說:「宣武將領大多暗中依附平盧(淄青)節度使李納,如果朝廷拒絕,恐怕宣武就會和平盧連成一氣了。」

德宗擔心建中年間的諸藩之亂重演,只好息事寧人,正式任命劉士寧為宣武節度使。

然而,即便德宗想要息事寧人,可宣武並沒有從此太平。

因為,依靠兵變上台的劉士寧根本就不能服眾。劉士寧是個典型的「官二代」,昏庸淫亂,生性殘暴,行為乖張。據說每次出門打獵都要帶上好幾萬人,比別人打仗帶的兵還多,而且總要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打,往返一次就要好幾天,把隨從的將士搞得苦不堪言。

劉士寧很清楚,很多將領心裡不服他,尤其是都知兵馬使李萬榮。此人向來深得將士擁戴,對他始終是個威脅。所以,劉士寧上台沒多久就剝奪了李萬榮的兵權。

李萬榮當然不會坐以待斃。

貞元九年(公元793年)十二月十日,劉士寧一大早就帶著兩萬多人出城打獵,李萬榮意識到機會來了,馬上進入節度使府,召集留守的劉士寧親兵一千多人,宣稱朝廷已經敕令劉士寧入朝,並任命他李萬榮為留後,即日起接管宣武軍權。

就在士兵們半信半疑的時候,李萬榮又說:「凡執行敕令者,每人賞錢三十緡。」士兵們一聽,立刻納頭便拜。緊接著,李萬榮又以相同手法接管了整個宣武軍隊,然後下令關閉城門,並派人去對劉士寧說:「朝廷命你前往京師,最好馬上動身,若稍有拖延,即刻砍下你的人頭,傳首京師。」

劉士寧頓時傻眼。

他早知道這個李萬榮是個禍害,可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動手了。

劉士寧恨得咬牙切齒,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雖說他現在手底下還有兩萬多人,可這些人是跟他出來打獵的,不是打仗的。真要打起仗來,這些人十有八九不會聽他的。況且劉士寧也有自知之明,真要跟李萬榮過招,他還是太嫩了,壓根沒半點勝算。

沒轍了,劉士寧只好帶著五百名親信騎兵乖乖入朝,另外那二萬將士立刻掉頭奔回汴州。劉士寧走到東都時,所有親信騎兵全跑光了,身邊只剩下幾個奴僕和侍妾。到達京師後,德宗馬上給他下了道敕令,命他老老實實在京師的宅邸里待著,給他父親服喪,並嚴禁他自由出入。

宣武剛剛消停了一年多就又鬧起來了,讓德宗實在頭大。他問當時還在朝中的陸贄該怎麼辦。陸贄認為,雖然劉士寧被逐是宣武人心所向,但李萬榮驅逐節度使並未得到朝廷批准;為了嚴肅綱紀,應該立即派遣能幹的大臣視察宣武,然後相機行事。

可德宗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妥協。他對陸贄說:「如果拖下去,事態恐怕會惡化。朕打算任命一個親王為節度使,讓李萬榮代理留後之職,任命狀馬上就發。」

不知道李適有沒有聽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句話,如果有的話,他一定知道這句話就是在說他的。自從建中年間的諸藩之亂後,李適就成了一隻徹頭徹尾的驚弓之鳥。不管哪個藩鎮發生兵變,也不管哪個人用什麼方式奪取了軍權,他最後採取的辦法幾乎都是妥協退讓、聽之任之。

現在他說要派個親王當宣武節度使,其實就是名義上的遙領。誰都知道,這種「遙領」的把戲不過是德宗慣用的一塊遮羞布罷了。

陸贄當然不同意妥協,於是接連上疏,說:「如今的藩鎮將帥,什麼事都自任自專、為所欲為。如果朝廷縱容將士隨意顛覆主帥、篡奪權力,甚至賦予他們合法性,那麼誰不想以他們為榜樣呢?面對巨大的利益,每個人都會動念,若任由這種禍根潛滋暗長,遲早必生無以挽救的大亂!」

然而,現在的德宗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只要藩鎮不造朝廷的反,不顛覆他李適的皇位,他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

隨後,德宗下詔,任命通王李諶為宣武節度使,李萬榮為留後。

次年四月,宣武大將韓惟清等人又發動兵變。李萬榮親自率兵將其平定,事後向德宗奏稱,此事的幕後主使就是劉士寧。德宗旋即將劉士寧流放郴州。

李萬榮既然平定了暴亂,也算是為朝廷立了一功,德宗趕緊以此為由,扯掉了通王李諶這塊遮羞布,於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五月正式任命李萬榮為宣武節度使。

德宗希望用自己的一再妥協換來宣武的安定,但是這匹瘋狂的「烈馬」卻始終不讓他省心。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六月,李萬榮中風癱瘓,不省人事。消息傳到朝廷,德宗馬上又慌了神,只好把宦官霍仙鳴找來商量。

皇帝碰到藩鎮問題不找宰相,卻去找宦官,這是什麼道理?

道理很簡單,自從陸贄被罷相後,繼任者都是些庸庸碌碌、尸位素餐的傢伙,只知道奉旨辦事,遇到事情根本就沒主意,所以德宗不敢指望他們。相形之下,宦官們這些年來倒是擁有了越來越大的話語權。

早在興元元年(公元784年),亦即平定朱泚、克複長安後,德宗李適便把禁軍重新交到了宦官竇文場、霍仙鳴的手裡。當初那個貪污軍餉的文臣白志貞太讓德宗失望了,而竇、霍二人則在涇師之變中護駕有功,所以從那以後,德宗對宦官的看法就徹底改變了。

自從接管神策軍後,竇文場、霍仙鳴的勢力便迅速膨脹。到了貞元中期,經過多年經營的竇文場、霍仙鳴已然勢傾朝野。史稱,當時「藩鎮將帥多出神策軍,台省清要亦有出其門者」。(《資治通鑒》卷二三五)

既然藩鎮將帥多出自竇文場和霍仙鳴門下,此刻藩鎮又出了問題,德宗當然只能找這些神通廣大的當權宦官了。

霍仙鳴一聽藩鎮出缺,馬上向德宗舉薦了宣武將領劉沐。他向德宗擔保,此人神勇無比,一定可以鎮得住那些驕兵悍將。德宗大喜,趕緊擢升劉沐為宣武行軍司馬,命他代理宣武軍政。

德宗以為如此一來,宣武應該就不會出亂子了,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自安史之亂後,天下藩鎮早就把節度使的職位及其相應地盤當做世襲罔替的了,「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早成慣例。眼下李萬榮雖然卧病在床,可他兒子還活蹦亂跳呢,豈容你朝廷來插一杠子?

六月下旬,朝廷派遣的宣詔宦官抵達汴州,剛剛宣完劉沐的任命詔書,李萬榮的兒子、宣武兵馬使李迺就授意手下將士大喊大叫:「兵馬使勞苦功高,卻得不到獎賞,他劉沐是什麼東西,竟然能當行軍司馬!」隨即拔刀出鞘,把劉沐和宣詔宦官團團圍住。

劉沐其實是個軟蛋,並不像霍仙鳴誇的那麼神勇。一見形勢不妙,劉沐頓時嚇得面無人色,趕緊假裝中風,哎喲一聲撲倒在地,然後就被人七手八腳抬了出去。

緊接著,李迺又縱容亂兵砍殺了好幾個不依附他的大將,企圖擁兵自立。

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李迺沒有料到,還有一個人也早就盯上了節度使的寶座。

此人叫鄧惟恭,時任宣武都虞侯。就在李迺縱容手下作亂的時候,鄧惟恭早已和監軍宦官俱文珍聯手,出動軍隊包圍了節度使府。

雙方短暫交手之後,年紀輕輕、缺乏軍事經驗的李迺就敗了。鄧惟恭隨即將其逮捕,押送京師問罪。李萬榮幾天後也翹了辮子。

宣武亂成了一鍋粥,讓德宗好生煩惱。無奈之下,他只好命令東都留守董晉趕赴汴州,就近兼任宣武節度使。

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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