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落四起,一代良相李泌 圍堵吐蕃的戰略

貞元三年八月末,吐蕃宰相尚結贊集結重兵,並聯合羌族和吐谷渾部落的軍隊,大舉入侵隴州(今陝西隴縣)。據戰報說,吐蕃的聯合兵團「連營數十里」,兵力不可勝數。

京師震恐。

九月初五,德宗慌忙派遣大將石季章、唐良臣分別率部進駐武功(今陝西武功縣西)和百里城(今甘肅靈台縣西)。

九月初七,吐蕃軍大掠汧陽(今陝西千陽縣)、吳山(今陝西寶雞縣西)、華亭(今甘肅華亭縣),把當地的老弱百姓屠殺大半,剩下的要麼挖去雙目,要麼砍斷雙手,讓他們自生自滅,然後擄掠青壯年一萬多人,準備押到安華峽(今甘肅清水縣西)一帶,配發給羌人和吐谷渾部落當奴隸。

為了炫耀兵威、震懾唐朝軍民,吐蕃將領十分囂張地對所有俘虜說:「准許你們面朝東方,哭辭鄉國!」

一萬多人齊聲慟哭,可以想見那情景是何等慘痛和凄涼。很多人不甘受辱,紛紛跳崖自殺,前後傷亡者共計一千多人。

吐蕃主力押著俘虜滿意而歸後,還有一支余部胃口尚未被填滿,又折回來攻擊隴州。當地刺史韓清沔會同神策軍將領蘇太平,趁夜襲擊吐蕃軍營,終於將這伙貪得無厭的強盜打了回去。

吐蕃人年年這麼燒殺擄掠,而且動不動就深入關中、威脅長安,實在是令唐朝君臣和百姓不堪忍受。

李泌認為,必須有一個從根本上打擊吐蕃人的辦法,讓唐朝徹底擺脫這種消極防守、被動挨打的局面。

如上所述,李泌的辦法是「不用中國之兵,使吐蕃自困」。具體而言,就是通過一系列外交手段,跟回紇、南詔、大食、天竺等國家締結同盟,充分利用這些國家跟吐蕃之間固有的爭端,促使它們把槍口調轉過來對準吐蕃人,讓吐蕃陷入四面受敵、孤立無援的境地,逐步削弱它的實力,最終讓它徹底消停!

當然,這是一個龐大的計畫,需要高明的外交手腕和切實有效的行動,同時也需要耐心和時間。但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要實現這個計畫,最大的障礙其實並非來自於外,而是來自於內。

說白了,最大的障礙就是德宗本人。

因為德宗和回紇有宿怨。

李泌很清楚,要和南詔、大食、天竺這些國家結盟,德宗肯定都沒意見。唯獨回紇,是李適心中不可碰觸的一塊傷疤。要跟回紇人結盟,就無異於把這塊傷疤狠狠揭開……

所以,這件事很難。

但是再難,李泌也必須去做。

事實上,從回朝拜相的那一天起,李泌就已經在考慮跟回紇結盟的事情了。有一次,德宗和李泌討論邊境部隊屯田的問題,李泌就故意露出口風,說他有一個削弱吐蕃的計畫,德宗連連追問,李泌卻始終避而不答,因為時機不到,李泌不能貿然開口。

貞元三年秋,也就是吐蕃最近一次入寇的不久後,機會終於來了——現任回紇可汗合骨咄祿屢屢遣使入唐,要求與唐朝和親。

可想而知,德宗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正巧這個時候,邊防部隊的一些將領紛紛上奏,說軍隊缺少馬匹,要求朝廷撥給,可朝廷囊中羞澀,根本滿足不了軍隊的需求。李泌順勢對德宗說:「陛下如果能用臣的計策,數年之後,馬匹的價格必然會掉到現在的十分之一,到時候軍隊就不愁缺馬了。」

德宗忙問他什麼計策。

李泌說:「陛下要保證開誠布公,並且願意為了帝國和百姓委屈自己,一切都從社稷大計出發,臣才能說這個計畫。」

德宗面露不悅:「你儘管說,不必疑心。」

至此,李泌才和盤托出了他的計畫:「希望陛下能夠北和回紇,南通雲南(南詔),西結大食、天竺,如此一來,不僅能使吐蕃陷入困境,馬匹也很容易得到。」

不出所料,德宗一聽臉就黑了。他瓮聲瓮氣地說:「其他三個國家,照你的話去辦;至於回紇,絕對不行!」

李泌:「臣早知道陛下會作此反應,所以一直不敢提出來。但是為了挽救帝國的危局,回紇反而應該優先考慮,其他國家可以暫緩。」

德宗:「只有這個回紇,提都別提!」

李泌:「臣身為宰相,所說的話陛下可以不聽,但不能不讓臣說。」

德宗急了:「你什麼話朕都可以聽,唯獨跟回紇結盟的事,只能留給子孫後代去考慮,只要朕活著,這事想都別想!」

李泌:「莫不是當年的陝州之恥,讓陛下難以釋懷?」

德宗:「對!韋少華他們因為朕的緣故受辱而死,朕豈能忘記?只可惜國家多難,沒有機會報仇,但絕不能與回紇和解。這事到此為止,你別再說了!」

如果是別人,這時候必定會知難而退,但是李泌絕不會退。除非德宗砍了他的腦袋,或者罷了他的職位,否則別想讓他住口。

李泌接著說:「害韋少華的人是登里可汗,而登里可汗就是被現任可汗合骨咄祿殺的,可見合骨咄祿替陛下報了仇,有功於陛下,理應接受封賞,怎麼會和陛下有仇呢?」

德宗再次變色:「照你這麼說,與回紇和解就是對的,朕肯定就是錯的了?」

李泌:「臣為了社稷,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倘若苟且偷安、一味迎合,有何面目去見肅宗、代宗的在天之靈!」

德宗盯著李泌的臉看了很久,最後軟了下來,勉強說了一句:「容朕徐思之(你讓朕好好想想吧)。」

李泌當然知道,所謂「容朕徐思之」只是德宗的搪塞之詞,如果李泌從此不再堅持,就等於自動放棄這個計畫了。

李泌會放棄嗎?

當然不會。

接下來的日子,李泌一連十五次跟德宗提起這件事,卻被否決了十五次!最後,李泌只好使出殺手鐧,再次向德宗提出辭職。

德宗萬般無奈,說:「朕不是拒諫,而是要和你講道理,你何必動不動就要走人呢?」

李泌:「陛下願意跟臣講道理,誠乃天下之福!」

德宗:「朕可以委屈自己,但不能對不起韋少華他們。」

很顯然,這是在找借口。李泌當然不會讓這個借口成立。他說:「依臣看來,是韋少華他們對不起陛下,不是陛下對不起他們。」

德宗愣了:「怎麼說?」

李泌:「當初,登里可汗還是王子(名為葉護)的時候,率部助我朝征討安慶緒,肅宗只不過讓臣在元帥府宴請而已,先帝(代宗)根本不出面。後來葉護幾次邀請臣到他的軍營做客,肅宗始終沒有同意。直到回紇大軍即將出征,先帝才跟他見面。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回紇人如同豺狼,舉兵深入中國腹地,我們不得不防。陛下在陝州之時,年紀尚輕,韋少華他們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竟讓皇室嫡長子貿然進入回紇軍營,而事先又沒有和他們協商雙方會晤時的禮儀,因此才讓回紇人有了放肆逞凶的借口,這難道不是韋少華他們對不起陛下嗎?縱然身死,也抵不過他們的失職之罪。」

德宗語塞,臉上的表情既無奈又尷尬。

李泌看在眼裡,接著說:「當年克複長安時,葉護王子在香積寺大捷中立下大功,打算趁勢劫掠長安,是先帝跪在他馬前阻止,葉護才不敢縱兵入城。可見,受一時之屈辱而得以保全百姓,是完全值得的。後來葉護繼位為登里可汗,再次舉全國之兵南下,幫我朝平定禍亂,自然是趾高氣揚、意態驕矜,所以才敢要求陛下向他行拜舞之禮,所幸陛下天資神武,不肯屈服。當時的情景,臣真是不敢想像,萬一登里可汗強行把陛下留在軍營,名為聚宴,實則軟禁,只要十天,朝野必定震恐!所幸陛下天威所在,豺狼之輩才不敢過於放肆。隨後,可汗之母斥退左右,親自將一件貂裘披在陛下身上,並恭送陛下乘馬而歸。陛下,若將您的遭遇和先帝在香積寺的遭遇放在一起看,是誰受的屈辱更大呢?依陛下看來,是寧可忍受一時屈辱保全百姓呢?還是絕不忍受一己之辱,任由生靈塗炭、百姓遭殃呢?」

德宗徹底無語了。

在這個口吐蓮花、辯才無礙的四朝元老面前,德宗覺得自己簡直連話都不會說了。

當時,李晟和馬燧也在場。德宗愣了片刻,轉過頭去問他們:「朕素來厭惡回紇,但是聽到香積寺的事情,也覺得自己有點理虧,你們二位認為如何?」

李晟和馬燧對視一眼,又瞥了一眼李泌,小心翼翼地說:「如果真的像李泌說的那樣,回紇似乎可以原諒。」

德宗一聲長嘆:「你們都不站在朕這邊,朕還能怎麼辦?」

李泌知道德宗已經妥協了。不過,為了不讓皇帝太沒面子,李泌趕緊把過錯推給以前的宰相,說:「臣以為,回紇並不可恨,歷來的宰相才可恨!譬如吐蕃,趁我國有難,出兵佔據河西、隴右(今甘肅及青海東部)數千里之地,又悍然入寇京城,導致先帝蒙塵、鑾駕播遷,此乃百代必報之仇!而過去的宰相不為陛下分析這些事情,卻一味要跟吐蕃結盟,殊為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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