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瀕臨破產的大唐朝廷 罪己詔:靈魂深處鬧革命

李懷光雖然走了,但他並不是去克複長安。

他走到咸陽就按兵不動了,而且是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雷打不動。在此期間,李懷光只做了一件事:頻頻上表,不厭其煩地聲討盧、趙、白三人。

事情明擺著,李懷光要跟天子做交易——想讓我討伐朱泚,就先誅殺這三人;不滅此三人,我絕不出兵!

面對李懷光的要挾,德宗很生氣,但卻無計可施。

因為李懷光的手裡掌握著五萬朔方軍。

區區涇原的五千亂兵就把帝京長安搞得天翻地覆了,更何況這五萬朔方軍!

打從玄宗時代起,朔方軍就一直是帝國最精銳的部隊之一,從「安史之亂」直到今天,朔方軍始終是李唐朝廷平定藩鎮叛亂的核心力量。如今,天下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朔方軍要是再作壁上觀,或者乾脆跟著造反,那德宗拿什麼來平叛?這一百六十多年的李唐江山豈不是要就此玩完?

就在德宗萬般糾結、左右為難的同時,朝中的輿論也越來越猛烈,文武百官紛紛把矛頭指向盧杞等人。

德宗徹底沒轍了。

他決定跟李懷光做這筆交易。

建中四年十二月十九日,德宗無奈地頒下一道詔書,將宰相盧杞貶為新州(今廣東新興縣)司馬,神策軍使白志貞貶為恩州(今廣東恩平市)司馬,度支使趙贊貶為播州(今貴州遵義市)司馬。

盧杞一滾蛋,德宗李適的智商馬上就有了顯著的提升。在翰林學士陸贄等人的積極謀划下,德宗終於對目前整個天下的大勢有了一個較為全面的考量。在此基礎上,德宗朝廷針對叛亂諸藩制訂了一個切實可行的應對方略。

這是一個「雙管齊下、分而治之」的兩手戰略:對朱泚、朱滔、李希烈之流,就一個字——打;而對田悅、王武俊和李納,則用另一個字——拉。

德宗知道,自從朱泚稱帝後,朱滔便日益驕矜,目中無人,所以眼下田、王、李三人跟朱氏兄弟都是貌合神離,而且他們也會擔心,萬一朱泚兄弟真的奪了天下,接下來要滅的人就肯定是他們。河北諸藩有了這樣一條致命的裂縫,李唐朝廷沒有理由不加以利用。

建中四年歲末,德宗遣使暗中向田、王、李三人許諾,一旦反正,所有罪行全部赦免,而且贈以高官厚爵。

德宗的離間之計雖然產生了一定成效,但是田、王、李三人也只是暗中同意歸順,表面上仍舊與朱滔稱兄道弟,而且並未取消王號。

很顯然,這三個人是在騎牆。因為就目前這種混沌不堪的局勢而言,他們還是很難確定該把寶押在哪一方,所以騎牆對他們最為有利,也最為安全。

幽州的朱滔當然不知道隔壁那幾個哥們正在和朝廷眉來眼去,他現在一心只想舉兵南下,和他的三哥朱泚遙相呼應,從東、西兩個方向進軍中原,然後在東都洛陽會師。

一旦佔據兩京,他們朱氏兄弟就有了逐鹿天下、號令四方的雄厚資本。每每想起這個激動人心的美好願景,朱滔睡到半夜都會笑醒。

當然,僅憑他一鎮之力,要南下掃蕩中原還是有些底氣不足的,所以,朱滔需要援手。

朱滔決定找兩個幫手:一個是回紇人,還有一個就是魏博的田悅。

之所以找回紇人,一來是因為他們打仗厲害,二來是因為他們貪財好色,只要有打家劫舍的活兒,加之許諾給他們金帛美女,他們肯定召之即來、來之能戰。

而之所以找田悅,是因為田悅欠他一個天大的人情。

當初田悅被朝廷軍圍困在魏州,要不是朱滔聯合王武俊出手相救,田悅早就死翹翹了,所以他沒有理由不還這個人情。

這一年十二月末,朱滔的使者來到魏州,給田悅送了一封信,說:「當初八郎(田悅排行第八)陷於危難之中,我與趙王(王武俊)捨命相救,好不容易幫你解了圍,這事你應該沒忘吧?如今我三哥在關中秉承天命,我打算和回紇人一起去幫他,希望八郎準備一下兵馬,和我一道攻取大梁(同汴州,今河南開封市)。」

田悅見信後大為躊躇。要是答應朱滔,顯然是被他當槍使,甚至是替他當炮灰,太不值得;要是不答應,就有忘恩負義之嫌,而且人家天天上門催討人情債,這臉面實在掛不住。

田悅只好召集心腹扈崿、許士則等人商議,問他們對此有何看法、該如何應對。許士則當即對朱滔這個人進行了一番詳盡的剖析。

他說:「最初,朱滔只是幽州節度使李懷仙麾下一個小小的牙將,就和他三哥朱泚、大將朱希彩一起殺了李懷仙,然後擁立朱希彩;朱希彩從此對朱氏兄弟寵信有加,可沒過多久,朱滔就和同僚李子璦謀殺了朱希彩,擁立朱泚;後來,朱滔又慫恿朱泚入朝為質,隨即自立為留後,奪取了朱泚的兵權;再後來,朱滔為了鞏固權力,又殺了當初與他同謀的李子璦,其後又陸陸續續殺了二十多人,都是曾經為他賣命的同黨;現在,朱泚在關中稱帝,朱滔馬上又拉虎皮做大旗,日後他一旦得勢,肯定會把朱泚取而代之。像朱滔這種利欲熏心、狡詐多變的人,親兄弟尚且不認,何況同盟者?」

最後,許士則提出了他的應對之策:「而今之計,我們表面上不妨答應朱滔,可暗中必須加強戒備。等他來要兵馬,隨便找個理由搪塞一下,給他幾千老弱應付了事。如此一來,大王既成全了報德的名聲,又不必遭人脅迫,可謂兩全之策。」

扈崿等人聞言,皆表贊同。田悅也是心中竊喜,但為了慎重起見,還是沒有明確表態。

稍後,恆冀的王武俊聽說朱滔在拉攏田悅,唯恐自己夾在中間腹背受敵(恆冀北面是幽州,南面是魏博),趕緊派人去給田悅打預防針,說:「朱泚還沒有稱帝之前,朱滔和我等比肩為王,就已經瞧不起咱們了,你要是再幫他平定中原,讓他和朱泚連成一氣,我等必成他們的階下之囚!所以,八郎千萬不能跟他一同南下。他若逼你出兵,你只管閉城拒守,我一定會尋找他的破綻,跟昭義的李抱真聯手把他幹掉,到時候我們還是唐朝的節度使,犯不著跟他這種亂臣賊子一塊遭殃!」

接到王武俊的信後,田悅心裏面有數了,隨即給朱滔回了一封信,承諾跟他一起出兵。

朱滔大喜過望。

十二月二十四日,朱滔親率幽州步騎共計五萬人,外加團練一萬餘人,還有回紇鐵騎三千人,浩浩蕩蕩從河間出發,準備去實現他逐鹿中原、號令天下的夢想了。

然而,這註定只是朱滔一廂情願的美夢。

因為,隔壁那幾個哥們現在都拿他當賊防著,不會讓他的野心得逞;而被他寄予厚望的三哥朱泚,也已經自身難保、命不久矣。

建中四年歲末的這些日子,叛亂諸藩中最得意的人當屬李希烈。

朝廷任命的淮西招討使李勉根本不是李希烈的對手。李勉在汴州(今河南開封市)被李希烈圍攻數月,一直等不到關中來的援軍,最後不得不放棄汴州,率所部一萬多人突圍,退至宋州(今河南商丘市)。

李希烈於十二月二十七日佔領汴州,隨即向北、西、東三個方向同時出兵。

——北路,叛軍剛剛兵臨滑州(今河南滑縣)城下,刺史李澄便舉城而降。

——西路,叛軍圍攻鄭州,一舉控制了武牢(今河南滎陽市西)以東地區。

——東路,李希烈親率大軍攻陷襄邑(今河南睢縣),守將高翼城破後投河自盡;李希烈乘勝進攻寧陵(今河南寧陵縣),江、淮大震;唐淮南節度使陳少游為了自保,趕緊派人晉見李希烈,表示已命令轄下的濠州(今安徽鳳陽縣東北)、壽州(今安徽壽縣)、舒州(今安徽潛山縣)、廬州(今安徽合肥市)四地守軍解除武裝,放棄抵抗,一切聽從李希烈指揮。

在建中四年這個冰冷刺骨的冬天裡,由強藩李希烈點燃的戰火正在帝國的腹地肆意蔓延,並且已經燒到了帝國的財富重鎮江淮地區。

與此同時,唐德宗李適正坐在奉天簡陋的天子行宮裡,看見另一場火焰正在他的靈魂深處灼灼燃燒。

這是一場舊我與新我激烈交戰的火焰。

翰林學士陸贄告訴他:要想讓這個千瘡百孔的帝國在熊熊燃燒的戰火中像鳳凰涅槃一樣獲得重生,他就必須邁出他帝王生涯中最艱難的一步,「痛自引過以感人心」,向天下人公開懺悔自己的所有過錯。簡言之就是四個字——下詔罪己!

德宗李適並不知道「下詔罪己」能否讓帝國獲得新生,他只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他只知道,如果不這麼做,離散的人心將難以凝聚,淪陷的土地將難以收復,失落的尊嚴將難以挽回,破碎的家國將難以重建。而他本人,也將永遠無法走出由這一切構成的巨大夢魘……

興元元年(公元784年)正月初一,大唐帝國的臣民們聽到了一則令他們萬分意外的消息:天子李適頒布了一道《罪己詔》。

天子罪己?

這可是一件新鮮事兒。

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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