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上皇李隆基、肅宗李亨駕崩 李輔國的慾望

世界上最深的地方是哪裡?

答:太平洋底的馬里亞納海溝。

錯!

世界上最深的地方是「欲壑」,就是內在於人心的那個慾望之洞。

因為慾壑難填。馬里亞納海溝再深,太平洋的水都能把它填滿;可人心深處的欲壑,卻是一個永遠填不滿的黑洞。

比如李輔國的內心深處,就有一個這樣的黑洞。

成功把太上皇趕出興慶宮後,李輔國恍然有了一種天下無敵之感。他覺得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只要是他想要的東西,幾乎沒有什麼是做不成、得不到的。

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八月,李輔國忽然覺得自己手中的兵權太小了。和整個帝國的軍隊比起來,京城的禁軍只不過是九牛一毛,實在不夠勁,要管就要管整個帝國的軍隊,那才叫爽。

於是,李輔國就跟肅宗說他想當兵部尚書。

肅宗李亨眉頭微皺,用一種相當嚴肅的表情思考了半天,最後就只說了一個字:好。

李輔國去兵部上任那天,肅宗專門替他操辦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就職典禮:讓太常寺演奏雅樂,讓御膳房擺設宴席,還讓宰相率領文武百官一起向李輔國道賀,隨後又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了兵部大堂。

肅宗原以為這樣就能填滿李輔國的欲壑,可他錯了。李輔國八月初七剛剛到兵部上班,結果還沒過十五就向肅宗提出了新的要求。肅宗一聽,差點沒背過氣去。

李輔國說他要當宰相。

肅宗真想對他說:人不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

當然,這話只能在心裡說說而已。事實上肅宗對李輔國說的是:「以愛卿的功勞,什麼官不能當呢!朕只是擔心你在朝中的威望不夠啊!」

情急之下,李亨只能把皮球踢給大臣們。

李輔國聞言,就向左僕射裴冕等人放出風聲,讓他們推薦自己。李亨私底下趕緊向宰相蕭華求援:「李輔國要當宰相,假如公卿們推薦他,朕就不得不讓他當了。」蕭華就去質問裴冕。好在裴冕是根硬骨頭,一聽就說:「根本沒這回事!要讓我卸一條胳膊給他可以,要推舉他當宰相——門都沒有!」

蕭華回稟後,李亨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隨後,李亨就在李輔國面前作出一副既無奈又遺憾之狀:你瞧,李愛卿,不是朕不用你,而是大臣們不推薦你,朕也是有心無力、愛莫能助啊!

當不上宰相,李輔國自然是怒火中燒,不過他並沒有讓怒火燒壞腦子。他知道,自己終究是個出身卑賤的宦官,要以一個宦官的身份去統領文武百官,就等於是向幾千年的傳統觀念和制度挑戰,其難度當然不是一般的大。

李輔國想來想去,決定知難而退。

不,準確地說,李輔國是想以退為進。他固然決定放棄宰相的虛名,但這並不等於他不再渴望宰相的權力。

事實上,此時李輔國想要得到的權力甚至已經超越了宰相。

是的,李輔國真正想要攫取的,其實是天子大權。

寶應元年(公元762年)三月,朝廷的京兆尹一職出缺,李輔國馬上推薦自己的心腹、時任戶部侍郎的元載兼任。肅宗和宰相們對此當然不敢有二話。可是,就在任命書即將下達之前,元載卻突然找到李輔國,堅持要辭去這項任命。

李輔國盯著元載的臉看了很久,最後總算看明白了——這小子不是不喜歡烏紗,而是嫌這頂烏紗太小。

京兆尹太小,那他想要什麼?

不用說,當然是想當宰相了。

李輔國在心裡嘿嘿一笑。也行,你們不是不讓老子當宰相嗎,沒關係,老子就派手下人去當好了。

隨後,李輔國向肅宗提出:蕭華專權攬政,不適合當宰相,應該罷免,改任元載。

肅宗起初當然不肯同意,可李輔國的眼神告訴他:這不是一項可以否決的請求,而是一項必須執行的決定。

當皇帝當到這個份上,實在是有夠窩囊。可肅宗能怎麼辦呢?除非跟李輔國徹底翻臉,把他手中的所有權力、尤其是禁軍兵權全部收回,否則就只能向他妥協。

可是,要收回禁軍兵權談何容易!

首先,軍隊和文職部門是全然不同的。文職部門只要皇帝下一道任命狀,很快就能完成權力的轉移和更迭,可軍隊卻沒這麼簡單。如果繼任者不能採用強勢手段收服人心,就很容易激起兵變。在和平年代,這種可能性也許還比較小,可在如今這個人人自危的戰亂年代,在這種遍地都是驕兵悍將的亂世之中,稍有不慎,就完全有可能引發一場禍亂。

其次,現在的肅宗跟靈武時代的肅宗也不可同日而語了。當時的肅宗朝乾夕惕、卧薪嘗膽,一心想要收復兩京、平定叛亂,頗有中興之主的氣象,可如今的肅宗疾病纏身、精力日衰,只想坐穩皇位、維持現狀……二者相去不啻霄壤。這種時候,要是禁軍在他的眼皮底下發動一場兵變,肅宗絕對沒有辦法應付。

鑒於上述原因,李亨只能向李輔國妥協。

數日後,蕭華被免去宰相之職,貶為禮部尚書;元載以戶部侍郎銜入相,原先兼領的度支使、轉運使等重要職務仍然保留。

元載笑了,笑容非常燦爛。

李輔國也笑了,笑容更加燦爛。

對於許許多多的大唐臣民來講,唐肅宗寶應元年四月無疑是一個黑色的月份。

因為這個月死了兩個人。

死人本來是天底下最平常的事,可關鍵在於這兩個人的身份都非同尋常。

他們就是太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

是的,這父子倆死於同一個月,前後僅相差十三天。李隆基死於四月初五,終年七十八歲;李亨死於四月十八,終年五十二歲。

毫無疑問,唐玄宗李隆基是在無比抑鬱和慘淡的心境中離開人世的。如果說人的一生是一本書,那麼李隆基無疑擁有非常華麗的封面和輝煌燦爛的正文,只可惜尾聲極其潦草,令人不忍卒讀,封底更是布滿了灰塵和污垢。

在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上,似乎很少有哪一個皇帝像李隆基這樣,擁有落差如此巨大的一生——他所締造的開元盛世雄踞於歷史之巔,令後人嘆為觀止;可由他一手造成的安史之亂卻把帝國推向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亦足以令後人欷歔扼腕。

是什麼原因導致了如此巨大的落差?

從事相上來看,原因似乎並不複雜,無非是因為李隆基中年以後日漸墮落,荒疏朝政,導致奸臣當道,國事日非,從而最終催生了安史之亂。就像傳統史家所言:「開元之初,賢臣當國」,「自天寶已還,小人道長」,總之一句話:「用人之失也!」(《舊唐書·玄宗本紀·史臣曰》)

可是,如果我們繼續追問,玄宗李隆基為什麼會在中年以後完全變了一個人呢?答案也許就不那麼簡單了。

古人經常說一句話: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事情都有個開頭,但很少有結尾)。也就是說,歷史上早年英明、晚年昏聵的皇帝並不只有李隆基一個,他只是其中較為典型的個案而已。西哲也經常說一句話: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可見一旦沒有外在力量的制約,任何人在巨大的事功和權力面前,都會不可避免地走向腐敗和墮落。換言之,這是人性的普遍弱點,並不能簡單地歸咎於李隆基個人的思想品質問題。

為了更好地說明這一點,我們不妨把李隆基和唐太宗李世民拿來做一個對照。

我們都知道,早年的李隆基與李世民極為相似,他以「貞觀之治」為執政範本,處處「依貞觀故事」,時時刻刻向李世民看齊,任賢納諫,勵精圖治,才使得「貞觀之風,一朝復振」,從而締造了一個「朝清道泰,垂三十年」的太平盛世。

但是我們也必須知道,李隆基念茲在茲的執政範本、最讓後人稱道的「貞觀之治」,其實並不是一塊無瑕的白璧。在貞觀中後期,李世民身上已漸露拒諫、驕奢之端倪,魏徵批評他「漸惡直言」、「雖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終之美」,馬周批評他「營繕不休」,致使「百姓怨咨」,很多大臣也紛紛對他「崇飾宮宇,游賞池台」的行為進行勸諫,甚至連他最喜愛的嬪妃徐惠也由於當時「軍旅亟動,宮室互興」而上疏規諫。

這些現象意味著什麼?雖然歷史不容假設,但我們仍然要做這樣一個假設——假如李世民不是在五十一歲那年英年早逝,而是像李隆基一樣活到七十八歲,那麼彪炳千秋、震爍古今的「貞觀之治」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呢?英明神武的千古一帝李世民,又會在後人心目中留下一個怎樣的晚年形象呢?

再者,假如李隆基沒有活到七十八歲高齡,而是像李世民那樣英年早逝,那麼他的歷史形象是不是就會定格在開元時代,從而在後人心目中留下一個沒有瑕疵的完美版呢?而驕奢淫逸的天寶時代,連同後來這個天翻地覆的「安史之亂」,是不是也就無從談起了呢?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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