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上皇李隆基、肅宗李亨駕崩 失樂園:「逼遷上皇」事件

上元元年夏天,懷恨已久的李輔國終於發飆。

他對肅宗說:「太上皇住在興慶宮,每天都和外人交往。尤其是高力士、陳玄禮這些人,日夜聚眾密謀,恐怕會對陛下不利。如今的六軍(禁軍)將士都是當年的靈武功臣,對此憂懼不安,擔心會有變亂。臣一再安撫他們,作了很多解釋,可沒什麼作用。看來事態已經很嚴重了,臣不敢不據實稟報。」

李輔國說了一大堆,無非就是想暗示一點——太上皇想復辟。

肅宗聞言,臉上露出驚訝之色,眼中淚光閃動,說:「這怎麼可能?上皇慈悲仁愛,怎麼會做這種事?」

李輔國說:「上皇固然沒有這個意思,可他身邊那些貪圖富貴的小人就難說了。陛下,您貴為天下之主,凡事應從社稷大計出發,把禍亂消滅於萌芽狀態,豈能遵循匹夫之孝!再者說,興慶宮與市井坊間雜處,牆垣淺露,不宜讓上皇居住。依臣所見,不如奉迎上皇回太極宮,大內森嚴,怎麼說都比興慶宮更合適,而且還能杜絕小人的蠱惑。倘若如此,上皇享萬歲之安,陛下有三朝(每天覲見三次)之樂,豈不是兩全其美!」

肅宗沒有回答。

當天的對話就此結束。但是李輔國知道,肅宗不說話就意味著不反對,不反對就等於是默許。為了進一步試探肅宗的態度,李輔國隨後又做了一件投石問路的事情。

由於玄宗一貫喜愛騎馬射獵,儘管晚年幾乎足不出戶,可還是在興慶宮裡面養了三百匹馬。李輔國便以皇帝敕令的名義,一下子取走了二百九十匹,只給玄宗留下了十匹。

事後,玄宗望著空空蕩蕩的馬廄,不勝感傷地對高力士說:「吾兒為輔國所惑,不得終孝矣。」(《資治通鑒》卷二二一)

李輔國搶走太上皇的馬後,靜靜地等了幾天。

他在觀察肅宗的反應。

可是,肅宗自始至終沒有任何反應。這當然是李輔國意料之中的、也是他最想要的結果。數日後,李輔國又率六軍將士進入內殿,一起向肅宗「號哭叩頭」,強烈要求迎請太上皇入住太極宮。肅宗的態度跟此前一樣,涕泣嗚咽,卻一句話也不說。

李輔國笑了。

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上元元年七月十九日,李輔國再次矯詔,以肅宗的名義邀請太上皇到西內(太極宮稱「西內」,興慶宮稱「南內」)遊玩。玄宗沒有多想,帶著高力士和幾個侍從離開了興慶宮。

此時的玄宗當然不會料到,今生今世,他將再也沒有機會回到興慶宮了。

玄宗一行走到睿武門時,在此埋伏多時的李輔國突然帶著五百名騎兵沖了出來,一個個刀劍出鞘,將玄宗等人團團圍住。

李輔國策馬走到玄宗面前,神色倨傲地說了一句:「皇帝以興慶宮潮濕逼仄,迎上皇遷居大內。」

自從馬嵬驛之變後,玄宗很久沒見過這種陣勢了,現在又突然聽到這句話,頓時一陣眩暈,差點從馬上掉下來。高力士見狀,立刻挺身擋在玄宗面前,厲聲喝道:「李輔國何得無禮!」並勒令李輔國下馬。

李輔國不得已,只好慢條斯理地翻身下馬。高力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轉向士卒們,大聲喊道:「上皇命我問諸位將士安好!」

那五百名騎兵愣了短短的一瞬,又看了看李輔國,見他默不作聲,只好刀劍入鞘,然後全部下馬,向玄宗行叩拜禮,齊聲高呼萬歲。

最後,高力士又喝令李輔國跟他一起為太上皇牽馬,李輔國也硬著頭皮聽從了。

儘管忠勇可嘉的高力士在關鍵時刻幫玄宗保住了最後的尊嚴,可他也無力改變玄宗的命運,更無力掌控自己的命運。高力士心裡很清楚,從這一刻起,他和太上皇都已經變成李輔國砧板上的魚肉了!

當天,李輔國把玄宗帶到甘露殿,留下數十個老弱充當侍衛,嚴禁任何人出入,而且不準高力士、陳玄禮及所有宮中舊人留在玄宗左右。做完這一切,李輔國才得意洋洋地領兵離去。

稍後,李輔國又率領禁衛六軍的所有高級將領,全部換上素服,前去向肅宗「請罪」。

話說是「請罪」,事實上一半是復命,一半是逼宮。李輔國此舉等於是在告訴肅宗——皇上,我已經幫你把生米做成熟飯了,不管你現在心裡怎麼想,反正你要當著所有禁軍大將的面表個態,好讓大夥安心。

此時此刻,肅宗的心情肯定是頗為複雜的。作為皇帝,他感到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慶幸;可作為兒子,他又有一種良心上的不安與自責。

原因很簡單,自從李輔國第一次跟他提到太上皇經常與外人來往的情況時,肅宗就已經產生了莫大的疑懼。就像李輔國所暗示的那樣,他覺得太上皇不是沒有復辟的可能。據李輔國聲稱,和太上皇來往的官員中,既有京城的羽林將軍,又有劍南道的官員,甚至連長安的普通百姓也經常受到太上皇的款待。

這意味著什麼呢?

這難道不意味著——太上皇正在積極組織力量,同時大力收買人心,為復辟做準備嗎?

尤其讓李亨深感不安的是,安祿山父子雖已敗亡,但數十萬官軍在鄴城大敗,令朝廷元氣大傷,史思明緊接著又僭位稱尊,並大舉南下,再次從官軍手中奪下東京,使得一度明朗的戰局再度進入膠著狀態。未來戰局究竟如何演變,誰也無法預料。在此情況下,倘若太上皇憑藉他的餘威振臂一呼,誰敢保證不會應者雲集呢?

所以,當李輔國提議將太上皇遷入西內時,李亨心裡其實是非常贊同的,但他不能明說,只好採取默認的態度。

然而,太上皇畢竟已經七十六歲高齡,若說一個人在如此風燭殘年的時候還一心想要奪回天子大權,似乎又有些牽強;而且他畢竟是自己的父親,表面上雖說是請他遷居,實則與軟禁無異,身為人子,李亨難免會有些良心不安。

因此,對於「逼遷上皇」這件事,肅宗內心其實是很矛盾的。而李輔國也正是因為看穿了肅宗的矛盾心態,才會以這種帶有威脅意味的方式,迫使他當眾表態。

事已至此,肅宗也不能再騎牆了。他對著諸將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南宮和西內,其實沒什麼分別。朕知道,諸位愛卿這麼做,是擔心上皇受小人蠱惑,正所謂防微杜漸,以安社稷!朕有你們這樣的臣子,也就無所懼了。」

玄宗被軟禁後,高力士等人就只能任憑李輔國宰割了。

七月二十八日,李輔國以肅宗名義下詔,將高力士流放到巫州(今湖南洪江市西北),王承恩流放到播州(今貴州遵義市),並勒令陳玄禮致仕,將宮女如仙媛放逐歸州(今湖北秭歸縣),命玉真公主出宮回玉真觀。

時任刑部尚書的顏真卿看不慣李輔國的所作所為,遂聯合百官,上表向太上皇問安。當然,此舉馬上被李輔國視為挑釁。他隨即奏請肅宗,將顏真卿逐出了朝廷,貶為蓬州(今四川儀隴縣南)長史。

初秋的長安,落葉開始片片飄零。

太上皇李隆基從甘露殿的窗口望出去,看見頭上的這方天空始終是黑灰色的,像是被誰罩上了一塊骯髒的抹布。

從離開興慶宮的那一天起,李隆基似乎就再也沒見過太陽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反正李隆基覺得自己忽然掉進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似乎完全陌生的世界。每當夜半無眠的時候,李隆基就會輕輕呼喚高力士,想讓他陪自己說會兒話,就像從前那樣。可是,每次走到床前的人都不是高力士,而是兩個面目陌生的年輕宮女。

那是李亨給他派來的,人還不少,足足有一百多個,只可惜李隆基不認識她們。

一個都不認識。

奇怪的是,高力士去哪了?

他到底去哪了?

李隆基想了好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漸漸亮了,他才慢慢想起來——高力士走了。

高力士走了,據說是去了巫州。李隆基不記得巫州在哪裡,總之一聽名字就知道挺遠的。從長安到巫州一趟,少說也要兩三個月吧?李隆基曾經跟身邊的宮女打聽這事兒,可她們都支支吾吾,閃爍其詞,好像這是天大的機密。

好吧,機密就機密吧,不說就不說吧,反正自己知道也沒用。難不成要跟兒子李亨打報告,說想去一趟巫州?

呵呵,別做夢了。李隆基苦笑著對自己說,就連這甘露殿的門都出不去了,就連近在咫尺的興慶宮也回不去了,還奢談什麼巫州!

一想起興慶宮,李隆基就會感到身體裡面的某個地方被撕裂了。剛開始他還會覺得疼痛,可後來就沒感覺了。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感覺的話,那就是碎了,沉了,空了。

有時候,李隆基會莫名其妙地想起民間小孩兒常玩的那種紙鳶。世人經常說快樂和幸福,可到底什麼是快樂和幸福,沒幾個人說得清楚。李隆基想,當小孩兒把紙鳶放到天上去的時候,那一刻應該就是快樂和幸福的吧?

可紙鳶也有斷掉的時候。

當紙鳶和小孩兒越離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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