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上皇李隆基、肅宗李亨駕崩 李隆基的最後歲月

太上皇李隆基自從回到長安的興慶宮後,在相當一段時間裡,始終沉浸在對楊貴妃的哀悼和思念中,無邊的凄惶和寂寥就像冬天的大霧一樣深深籠罩著這個多情而不幸的老人。然而,逝者已矣,再堅貞的情感,再綿長的哀思,也喚不回那個幽冥永隔的愛人。當昔日的絕世紅顏早已變成馬嵬驛黃土下那具日漸腐爛的屍骸,當纏綿悱惻的回憶之光只能徒然灼痛形影相弔的孤單靈魂,李隆基只能告訴自己——該回到現實世界中來了。

時間是治療一切心靈傷痛的良藥。隨著時光的流逝,李隆基心上的那個傷口自然癒合並且漸漸結痂了。後來,他再也不願去碰觸它。這個經歷了種種人間至慟的男人儘管七十多歲了,可他的生命力依然旺健,對生活依然充滿了不息的熱情。所以,在後來的日子裡,李隆基有意無意地封存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然後讓自己的感官重新朝著現實世界敞開,朝著醇酒飄香、笙歌悠揚的宮廷生活敞開……

宮廷的快樂具有一種魔力,只要你願意享受它,它就會給你想要的一切,同時讓你忘掉不想要的一切。

一時間,生命的指針彷彿又撥回到了令人心醉神迷的天寶歲月。

回到長安這幾年,依舊有那麼多熟悉的人陪伴在李隆基身邊:內侍監高力士、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女兒玉真公主、宮女如仙媛、內侍王承恩,還有那些能歌善舞的梨園弟子。他們把紛紛擾擾的天下阻擋在興慶宮的宮牆之外,共同為太上皇營造了一個自在、安逸、溫馨、祥和的晚年。不管從前那個太平盛世已經在兵燹戰火中變得如何面目全非,至少在這裡,在這座興慶宮,李隆基和他身邊的人仍然可以擁有一方自娛自樂、自給自足的小樂園。這裡雖然不是什麼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但也不失為一座與世無爭的人間凈土。

興慶宮是李隆基的龍興之地,由他當年的藩王府邸擴建而成,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烙印著李隆基的所有生命過往,見證著這個一代雄主一生經歷的輝煌與滄桑。所以李隆基深情地愛著它,無比執著地依戀著它,就像嬰兒依戀母親的乳房,就像草木依戀春天的陽光。對李隆基來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和興慶宮相提並論,也沒有任何地方比興慶宮更適合安置他的生命、滋養他的靈魂……

如果說李隆基是一棵樹,那麼興慶宮就是他的根。

李隆基喜愛興慶宮的原因,除了這個地方所承載的歷史記憶之外,還包括它那獨特的地理位置。興慶宮地處皇城之外,坐落於長安外郭城的市井坊間,最南面的長慶樓更可以直接俯瞰熙熙攘攘的街市人群。這樣的地理位置讓李隆基能夠近距離地感受生鮮活潑的市井氣息,讓他和長安的士紳百姓有了最直接簡便的互動和交流,從而使他獲得了一種真真切切的存在感。

李隆基無比珍視這種感覺。

因為,最讓一個老人感到恐懼的事情並不是衰老,而是被人遺忘。

尤其是對於一個曾經富有四海的盛世帝王來說,擔心被人遺忘的恐懼絕對要比任何人都更加強烈。

所幸,毗鄰市井的興慶宮足以使李隆基避免這種恐懼。

無論何時,只要李隆基的身影出現在長慶樓上,從樓下經過的長安父老就會主動停下腳步,對他頂禮膜拜,口中高呼萬歲。每當這種時候,李隆基就會開心得像一個受到表揚的孩子,臉上立馬開出一朵花來。然後他就會忙不迭地吩咐宮人,在長慶樓下當街擺設宴席,用精美的宮廷酒食招待那些父老。

如果有朝廷官員從長慶樓下經過,並向太上皇行禮致意,那他們的待遇就更好了。太上皇會請他們上樓,設宴款待,席間往往還有玉真公主和如仙媛等人作陪。被太上皇請吃飯的官員不少,比如羽林大將軍郭英乂,還有劍南道入京奏事的官員等等。

與各色人等的交往讓李隆基感到了充實,來自方方面面的見聞和信息也讓足不出戶的太上皇增加了對外界的了解。總之,李隆基對自己的退休生涯總體上還是滿意的。雖然喪失了愛情,但他學會了封存記憶,並努力尋找新的生活樂趣;雖然喪失了天子大權,但他學會了調整心態,並按照新的方式生活。

所以,李隆基並沒有像歷史上很多被逼退位的太上皇一樣,整天活在失落、苦悶和抑鬱之中,而是非常明智地找准了自己的位置,然後在這個位置上自得其樂,安度晚年。

日升月落,寒來暑往。轉眼間,李隆基回到長安已經兩年多了。他本以為日子可以這樣波瀾不驚地過下去,可他萬萬沒想到,這種自在平靜的生活竟然會在上元元年七月戛然而止。

因為有個人闖進了他的生活,並且強行把他趕出了興慶宮。

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居然敢動太上皇?

是誰有這麼大的權力,居然能對太上皇實施「暴力逼遷」?

這個人就是當權宦官李輔國。

眾所周知,李輔國是擁立肅宗即位的主要功臣之一。肅宗即位後,為了報答李輔國,就授予了他元帥府行軍司馬的要職。由於這個職位是戰時編製,涵蓋多種職能,所以李輔國的權力範圍幾乎無所不包,舉凡肅宗向文武百官發布的詔命,以及全國各地呈遞給朝廷的文件奏章,全部要經過李輔國的中轉。此外,朝廷和軍隊中最重要的印章、符節等物,也都由李輔國掌管,甚至連軍中的早晚號令,一律要由李輔國制訂發布。

回到長安後,雖然朝廷的各項事務逐步走向了規範化,但是李輔國的權力卻並沒有因此變小,反而越來越大,並且藉由規範化而固定了下來。肅宗不但讓他「專掌禁兵」,而且所有詔書敕命,必須經過他簽名蓋章後才能施行;宰相和百官在朝會時間外所上的章奏,以及肅宗下達的各種批示和詔命,都要經過李輔國的「關白、承旨」,也就是中轉。

這是多大的權力?

這相當於是讓他代行天子之權了!

李輔國每天都坐在他位於銀台門的官署內,堂而皇之地裁決天下之事。事無大小,全憑李輔國的一句話。李輔國說的話就是聖旨,就是詔命,無論中央還是地方的各級官府都要不折不扣地貫徹執行,事後才向肅宗奏報。

為了鞏固權力,李輔國還設置了一個秘密警察機構,豢養了數十名鷹犬,專門到民間探查文武百官和士紳百姓的各種隱私,一旦發現有什麼可疑之處,立刻將當事人逮捕下獄,命有關部門立案審查。這個機構的職能,差不多就相當於明代的東廠和錦衣衛,只不過規模較小而已。可見中國的特務機構自古有之,可謂源遠流長。

在李輔國無所不在的淫威之下,朝廷所有部門都對他唯命是從,不管他發出什麼指示,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有時候,御史台或大理寺在審查重犯,案子尚未了結,李輔國隨便寫張紙條就把人犯提到了他的銀台門官署,並且任意釋放,背後當然沒少拿黃白之物。久而久之,三司(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和府、縣各級衙門都學會了看李輔國的眼色行事,不管手上接到什麼案子,都主動把卷宗直接送到了李輔國府上。如果是李輔國感興趣的,要輕判還是重判都憑他說了算。當然,李輔國聲稱一切都是出自天子的詔命,所以沒有人敢稍加違逆。

面對權勢熏天的李輔國,朝野上下爭相獻媚拍馬,他的同僚們(宦官)都親切地稱他為「五郎」,而宰相李揆出身於中原的世家大族,在他面前也執子弟之禮,畢恭畢敬地稱他為「五父」。堂堂宰相尚且對他敬畏如此,普通官員就更不必說了。

看到這裡,我們難免會發生一個疑問:肅宗李亨是死人還是阿斗,怎麼會任憑一個宦官為所欲為呢?其實,李亨既不是死人,也不是阿斗,他之所以給了李輔國那麼大的權力,目的就是要通過他更有力地掌控文武百官,從而鞏固自己的統治。

我們都知道,身為非正常即位的皇帝,李亨的權力合法性先天不足,這始終是他最大的隱痛和隱憂。即使到了收復兩京之後,李亨仍然擔心自己的權力不穩,所以他需要一個足夠信任的人來掌握宮禁大權,同時採用各種方式制約文武百官(比如設立特務機構)。而李輔國作為李亨的東宮舊僚,又有擁立之功,並且本身又是宦官,當然是執行上述任務的最佳人選。

在肅宗李亨看來,這種人不管如何專權,說到底都只是奴才,絕對不可能篡位當皇帝,所以最讓人放心。

當然,如果李輔國的權力過度膨脹,肅宗也是不會放任自流的。

他會借別人的手來敲打李輔國。

乾元二年四月,剛剛升任宰相的李峴看不慣李輔國的專權亂政,就搜集了他貪贓枉法的一些證據,然後向肅宗告狀,要求嚴懲。肅宗其時也已意識到李輔國玩得有些過火了,於是順勢罷廢了那個秘密警察機構,並下了一道詔書,說:「近來由於軍國事務繁忙,所以有時候就直接以口頭方式傳達朕意,但是從今往後,這種現象必須杜絕。除非由中書省正式發布的詔命,否則一律不得執行。宮廷內外各種事務的處決權,全部交還各有關部門。最近,一部分禁軍軍官和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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