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藩鎮大裂變 鄴城之戰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正月初一,史思明忽然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在魏州築壇祭天,自立為「大聖燕王」。

史思明是什麼意思?他為何早不稱王晚不稱王,偏偏在唐軍與安慶緒激戰正酣的這個節骨眼上稱王呢?

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安慶緒馬上就要完蛋了,燕朝也必然會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史思明在此時稱王,就等於是向燕朝的文武百官宣布——從今往後,我就是燕朝新的政治權威,我就是你們的老大!

說白了,史思明是在為稱帝作鋪墊。

自從史思明揮師南下的那一刻起,李光弼就有了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此後史思明進抵魏州卻按兵不動,擺明了就是在坐山觀虎鬥,李光弼就更是如坐針氈。他擔心的是:如果唐軍久攻鄴城不下,史思明趁唐軍師老兵疲發起進攻,後果將不堪設想。

李光弼隨即向魚朝恩提議,分兵北上進逼史思明,就算不能取勝,與之相持,也足以解除唐軍腹背受敵的危險。

可魚朝恩卻斷然拒絕。

他當然要拒絕。一個堂堂的觀軍容宣慰處置使,豈能讓麾下的一個節度使指手畫腳?更何況,在魚朝恩看來,唐軍擁有數十萬之眾(除了剛開始的二十多萬,隨後又有大量兵馬陸續前來),攻克鄴城根本不在話下,因此沒必要如此忌憚史思明。等到拿下鄴城,再集中兵力揮師北上,定能將史思明一舉擊潰!

然而,魚朝恩太自信了。

鄴城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好打。

從乾元元年十月到次年二月,數十萬大軍將鄴城團團圍困、日夜猛攻,可耗時將近半年,就是拿不下這塊彈丸之地。

唐軍久攻不克,最後只好採取水攻之策,在漳水(流經鄴城北)上築了兩道堤壩,挖了三條壕溝,硬是把洶湧的河水灌進了鄴城。

頃刻之間,鄴城「井泉皆溢」,成了一片水鄉澤國。燕軍官兵就在水上搭建木屋。圍城日久,糧食逐漸耗盡,城裡的人就吃老鼠。鼠肉行情立刻暴漲,一隻鼠賣到四千錢。實在連老鼠都吃光了,人們就摳牆上的泥土,把原來築牆時羼雜進去的麥殼淘洗出來,再從馬糞中淘取尚未嚼爛的纖維,就這樣混起來吃。

最後的時刻,原本離心離德的燕軍官兵竟然表現出了驚人的頑強,這一點實在大大出乎唐軍的意料。當然,也有很多人想要投降唐軍,可城裡城外到處都是大水,讓他們根本就出不了城。

乾元二年二月末,史思明終於出手了。

通過將近半年的冷眼旁觀,史思明已經徹底摸清了唐軍的底細。他知道,唐軍的兵力雖然龐大,但是號令不一,進退無據,基本上就是一群烏合之眾。而之所以如此,皆因其統帥是一個宦官——一個自負而愚蠢的軍事盲。

一想到李唐天子居然把這麼多唐軍精銳交到一個宦官手上,史思明就忍不住想對李亨說聲「謝謝」。要不是李亨走出這步臭棋,把郭子儀、李光弼這些可怕的對手置於一個軍事盲的指揮下,史思明又怎麼有機會戰勝他們呢?

對於一心準備稱帝的史思明來說,李亨的這個錯誤決策無疑幫了他一個大忙。

史思明親率大軍從魏州出發,命各將領進至鄴城五十里處紮營,每營分發三百面戰鼓,日夜擂動,虛張聲勢。隨後,史思明又命每營遴選精銳騎兵各五百人,到唐軍大營附近打游擊。若唐軍不備,他們就劫掠騷擾;唐軍一出動,他們就四散逃跑,各回本營。如果唐軍白天防備,他們就晚上偷襲;要是唐軍晚上防備,他們就白天偷襲。總之,這些游擊隊嚴格貫徹史思明提出的「敵疲我擾,敵進我退」的戰術思想,把唐軍搞得疲於奔命,苦不堪言。那些日子,唐軍每天都有相當數量的官兵、牛馬或輜重遭到劫掠,很多小兵甚至只是出去砍個柴、割個草,也會被燕軍的游擊隊員悄無聲息地抹了脖子。

除了對唐軍日夜進行騷擾之外,史思明還有更損的一招。

那就是劫糧。

當時,由於李唐朝廷幾乎傾盡全力在攻打鄴城,陸續前來鄴城集結的唐軍最後竟然多達六十萬,所以這六十萬人的糧餉補給就成了一項浩大的工程。從江、淮(華東)和並、汾(山西)等地,天天都會有大量的車隊和船隊絡繹不絕地往鄴城運送糧食。史思明就讓他的游擊隊化裝成唐軍,四處攔截唐軍的運糧隊,以速度緩慢、延誤時日為名,將負責押運的官兵和民夫全部砍殺,然後把那些糧食付之一炬。

對於這些神出鬼沒,來去無蹤的燕軍游擊隊,唐軍傷透了腦筋,卻又束手無策。因為他們全都穿著唐軍軍裝,就算大搖大擺地從唐軍面前走過,也沒人能認出他們。

一段時間以後,唐軍糧草不繼,軍心大為渙散。

到了這一年三月,史思明感到時機成熟,遂親率大軍進抵鄴城城下,擺出與唐軍決一死戰的架勢。

三月六日,唐軍與史思明在鄴城外展開了決戰。

唐軍步騎六十萬全部出動,在安陽河(流經鄴城北)北岸布陣,史思明僅率精銳騎兵五萬迎戰。唐軍望見燕軍兵少,以為不是史思明的主力,頓生輕敵之心。

史思明率先發起進攻,唐軍的李光弼、王思禮、魯炅等人率部接戰。一開始,雙方不分勝負,傷亡大致相等。不久,魯炅被流箭射傷,倉皇率部後撤。郭子儀的朔方軍剛好在他身後,一下子被沖亂了陣腳。

就在這時,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變得一片漆黑。緊接著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剎那間天昏地暗,咫尺莫辨。見此情景,所有人全都嚇壞了,於是不約而同地掉頭而逃——唐軍向南逃,燕軍向北逃,一個個奔跑如飛,只恨爹媽少給自己生了兩條腿。

雙方都只顧著逃命,鎧甲、武器和輜重被扔得到處都是。燕軍規模小,損失自然也較小;而唐軍則遭受了巨大損失——「戰馬萬匹,惟存三千,甲仗十萬,遺棄殆盡。」(《資治通鑒》卷二二一)

九大節度使中,只有郭子儀還保持著相對冷靜。他擔心史思明穩住陣腳後,會趁勢南下進攻洛陽,於是率部退守河陽(今河南孟州市),以確保洛陽無虞。其他的八個節度使,也只有李光弼部和王思禮部在撤回本道的時候秩序井然,既沒有騷擾地方,也沒有出現逃兵。剩下的各道兵馬,建制全都喪失,軍紀更是蕩然無存。逃兵們所過之處,大肆搶劫百姓錢糧,地方官吏絲毫不敢制止。沿途州縣經受了十幾天的嚴重騷亂,等到數十萬亂兵們過後,才算消停了下來。

洛陽的官吏和百姓聽說六十萬官軍頃刻間星流雲散,嚇得魂都沒了,於是紛紛出逃,躲進了附近的山區。東京留守崔圓、河南尹蘇震等官員逃得更遠,一口氣逃到了襄州(今湖北襄樊市)、鄧州(今河南鄧州市)等地。

這場討伐安慶緒的鄴城之戰,就這樣以必勝的姿態高調開局,卻以六十萬人的大潰逃黯然收場。

雖然唐軍不是敗在史思明手上,但此次慘敗無疑在客觀上助成了史思明的強勢崛起。

史思明退至沙河(今河北沙河市北),得知唐軍已全部南逃,遂集合部隊回到鄴城,在城南紮營。他既沒有進城去見安慶緒,也不向南追擊唐軍,而是天天在營中飲酒作樂,犒賞三軍,要看安慶緒作何反應。

準確地說,史思明是想看看安慶緒如何兌現「讓位」的諾言。

唐軍走後,安慶緒命人搜羅了唐軍遺棄的六七萬石糧食,然後緊閉城門,一聲不響,彷彿根本沒有意識到史思明的存在。

安慶緒如此冷落史思明,令鄴城的大多數文武官員相當不滿。高尚、張通儒等人就對安慶緒說:「史王遠道而來,解除了鄴城之圍,臣等理應出城迎謝,不該避而不見。」

安慶緒知道,從他死乞白賴地求史思明來救命的那一刻起,自己的結局就已經註定了。關鍵倒不在於那個出讓皇位的許諾。因為諾言從來都是很不靠譜的東西,天底下自食其言、出爾反爾的人多了去了,何止我安慶緒一個?

問題在於——膽敢食言的人必須有實力做後盾。

說白了,安慶緒之所以出現權力危機,歸根結底就是他的實力跟史思明差得太遠。沒有實力做依託,不管你有沒有許下出讓皇位的諾言,結果都是一樣的。如今,高尚、張通儒等人之所以幫史思明說話,並不是因為他們平時做人都很高尚,認為既然許諾就不能食言,而是因為他們看出了史思明的實力,所以一心想要改換門庭、另投明主了。

其實安慶緒比誰都清楚,請史思明來解圍純粹是引虎驅狼之計,可他又有什麼辦法呢?從他逃到鄴城的那一天起,他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挨一天算一天了。現在的處境也是一樣,明知道這麼拖下去不是辦法,他也只能拖一天算一天。

事已至此,安慶緒只能有氣無力地對高、張二人說:「隨便,你們想去就去吧。」

史思明見到高尚和張通儒後,立刻痛哭流涕,大倒苦水,作出一副忠心救主卻遭人猜忌的冤枉狀,然後送給二人一筆厚禮,恭恭敬敬地送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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