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唐反擊戰 安祿山之死

公元757年正月初的某個黃昏,一枚落日無力地懸浮在洛陽皇宮的上空。

天色殷紅,紅得像是要滴血。燕朝的中書侍郎嚴庄邁著急促的步伐穿行在重重殿宇投下的陰影中。

他不時回頭張望。

身後沒有人。除了遠處偶爾走過的三五個宮女和宦官,身後一個人也沒有。

周圍甚至連聲音也沒有。

一片靜闃中,嚴庄只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聲。看來到目前為止,今晚的行動計畫仍然是隱秘和安全的。可不知為什麼,嚴庄還是感到自己的手心和腳底都有些潮濕和冰涼。

數日前被鞭杖的背部和臀部此刻還在隱隱生疼。嚴庄一邊走,一邊在心裡對那個肥胖如豬的魔頭皇帝不斷發出強烈的詛咒。

好在這一切都將在今晚終結。嚴庄想,最後的時刻,希望安慶緒不要臨陣退縮。

這一天終於來了。

安祿山的次子安慶緒望著眼前這個神色凝重的嚴庄,在心裡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嚴庄剛剛對他說的八個字——事不得已,時不可失!

這八個字就是最後的行動指令。

這一刻安慶緒已經等待了很久。

自從他的長兄安慶宗被殺後,安慶緒就覺得自己的好運來了。因為長兄一死,排行老二的安慶緒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繼承父親的一切。不久,安祿山又在洛陽登基,成了大燕王朝的皇帝。那一刻,安慶緒心裡別提有多美了。

在他看來,燕朝的太子之位非他莫屬。

然而,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安慶緒萬萬沒料到,安祿山根本沒想把儲君之位傳給他,而是要傳給最寵愛的幼子,也就是安慶緒的異母弟安慶恩。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安慶緒頓時滿心沮喪。隨著安慶恩的日漸長大,安慶緒覺得自己成為儲君的希望日益渺茫,甚至連身家性命都朝不保夕。隨後,惶惶不可終日的安慶緒便與安祿山的心腹重臣嚴庄走到了一起。

安慶緒知道,自己絕不能坐以待斃!要想成為燕朝儲君,就必須主動做點什麼;而無論要做什麼,都必須和這個位高權重、心機縝密的嚴庄聯手。

此時此刻,當嚴庄終於向他發出行動訊號,安慶緒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也無須再等了!

許久,安慶緒聽見自己的嘴裡也蹦出了八個字:「兄有所為,敢不敬從!」(《資治通鑒》卷二一九)

也許是過於用力,安慶緒感到自己的話音堅硬得有如鐵器撞擊時發出的鳴響。

這是一種既興奮又緊張的鳴響。

也是一種慾望的鳴響。

作為刺殺行動組的成員之一,也是最終執行人,內侍宦官李豬兒也許是三個人中最坦然的。

因為,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不,這麼說還不夠準確。應該說,這是一場只贏不輸的賭局。因為,用一個閹人的命賭一個皇帝的命,賠率近乎無窮大——一旦得手就贏得了一切,就算失手也不過賠上賤命一條!

所以,李豬兒不會患得患失。

正因為此,幾天之前,當中書侍郎嚴庄用一種近乎悲壯的神情來勸他入伙時,李豬兒幾乎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嚴庄說:「你這些日子所受的鞭撻和杖打,多得連自己都數不清了吧?不豁出去干他一件大事,你就死定了!」

「好。」李豬兒重重點了一下腦袋。

嚴庄愣了一下。

他本來還想對李豬兒進行一番苦大仇深的教育,沒想到李豬兒的覺悟這麼高,還沒等他開始動員,這小子居然就答應了。

寢宮的錦帳里,安祿山靜靜躺在寬大的龍床上,很努力地、接連不斷地翕著鼻翼。

他在捕捉一種氣息。

這是好幾天來一直縈繞在他周遭的一種不祥的氣息。

今天晚上,這股氣息異常濃烈。安祿山甚至可以清晰地察覺到——這是一股殺機!

可惜自己瞎了。安祿山在心裡一聲長嘆。要是在從前,任何一個人心中暗藏的殺機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自從范陽起兵以來,安祿山就患上了眼疾。這個病來得很突然,也來得沒頭沒腦。安祿山找來了無數的醫生,可沒有一個治得好他的病。到這一年春天,安祿山起兵剛剛一年多,他的眼睛就徹底瞎了。

此外,更讓安祿山痛苦不已的是——恰恰也是從起兵開始,他身上就長出了惡瘡,並且越長越多,潰膿的面積越來越大,而那些該死的御醫卻照舊對此束手無策。

這些突如其來的疾病讓志得意滿的安祿山遽然陷入無盡的痛苦、絕望和憤怒之中。他的性格變得異常暴躁,動不動就把身邊的人抓來泄火。比如內侍宦官李豬兒,挨的鞭撻和杖打最多。又比如他最寵信的大臣嚴庄——儘管這個精明強幹的心腹謀臣鞍前馬後跟隨他多年,而且歷來把軍務和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也還是沒能逃脫他的鞭子和棍子。至於其他那些朝臣、宮女和侍從,更是經常被他打得遍體鱗傷,有些人甚至被砍掉了腦袋……

自從惡疾纏身後,安祿山就經常在思考一個問題:老天爺既然讓我當上了堂堂的大燕天子,讓我擁有了想要的一切,為何又要讓我惡疾纏身呢?莫非我終究沒有當皇帝的命,強行上位的結果就是遭此報應?!

我——不——相——信!

安祿山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對著蒼天怒吼。

然而,蒼天無語。

儘管安祿山不斷把憤怒發泄到左右的人身上,可他內心的絕望卻越來越深……

此刻已經是夜闌人靜,安祿山感覺那股殺機更濃了。他繼續緊張地翕著鼻翼,可內心的警醒和恐懼終究還是被身體的睏乏和疲倦所取代。

很快,安祿山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三條黑影悄無聲息地摸進了寢殿。

殿內鼾聲如雷。十幾個內侍和宮女七倒八歪地靠在黑暗的角落裡打盹。寬廣的寢殿中只有皇帝的錦帳四周搖曳著微弱的燭光。

三個人徑直走到亮光與黑暗的交界處,微微站定。然後交換了一下目光。

嚴庄神色凝重。

李豬兒面無表情。

安慶緒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沒有人看見一顆晶瑩的汗珠正從他的鼻尖悄然滑落,在地上無聲地濺開。

片刻後,嚴庄輕微而有力地對李豬兒點了下頭,李豬兒隨即掀開錦帳走了進去。

佇立在寬大的龍床前,看著錦衾下那個緩緩起伏的滾圓肚皮,李豬兒全身滾過一陣莫名的戰慄。在李豬兒的想像中,這個肥碩的肚子已經被剖開無數次了。所以,此刻李豬兒揮刀的動作顯得極為嫻熟,並且乾脆利落。

一道森寒的刀光閃過,殷紅的鮮血與凄厲的號叫同時飛濺而出。

殿內的所有人全都驚醒了。

一瞬間,他們就意識到眼前發生了什麼。

可是,無人動彈。與其說他們不敢動彈,還不如說他們不想動彈。

因為,所有人都盼著床上的那個人早點死。

安祿山在掙扎——用盡他一生最後的力量在掙扎。以前他的力量足以掀翻整個大唐帝國,眼下他的力量卻不足以保護自己。他一手捂著皮開肉綻的肚子,一手在枕邊拚命地抓。

他想去抓那把從不離身的寶刀。

可是,他什麼也沒有抓到。他只抓到了帳竿。然後他就抓著帳竿瘋狂搖晃。

他搖了很久。

所以,他的血流得很多,腸子也流得很長。

咽氣之前,安祿山發出了撕心裂肺的一聲怒吼——「必家賊也!」(《資治通鑒》卷二一九)

是的,安祿山猜對了,兇手的確是三個家賊。換句話說,這是三個離他最近的人——嚴庄在政治上離他最近,安慶緒在血緣上離他最近,李豬兒在生活起居上離他最近。

縱橫天下的安祿山到頭來居然死在家賊手裡,他肯定死不瞑目,也肯定覺得很冤。

可是,安祿山本人又何嘗不是家賊呢?他這個家賊造了君父李隆基的反,他自己的家賊反過來又要了他的命,這不是很公平嗎?安祿山憑什麼覺得冤呢?

用普通人的話來講,這叫活該;用古人的話來講,這叫「天道好還」;用佛教的話來講,這就叫「因果報應,絲毫不爽」!

當確定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已經變成一堆三百多斤的死肉後,三個家賊挪開龍床,掘地數尺,用氈子把那堆死肉一裹、一扔,就地埋了。所有宦官宮女全都一言不發地幫著清理兇殺現場,配合相當默契。

片刻之後,龍床挪回原地,一切就都恢複了原樣,看上去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最後,嚴庄沖著在場的所有人做了兩個動作:先是一根食指豎著在上唇點了一下,然後那根指頭又橫著在喉嚨抹了一下。

眾人相視一眼,心照不宣。

公元757年,是唐肅宗至德二年,也是燕帝安祿山聖武二年。這一年正月初六清晨,中書侍郎嚴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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