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逃亡進行時 分道揚鑣:你往何處去?

六月十五日清晨,盛夏的太陽照常升起,一夜無眠的玄宗拖著近乎虛脫的身軀登上了西行的馬車。

此刻的李隆基就像是一具被掏空了的皮囊。他分明感覺,自己的靈魂早已跟著楊玉環去到了另一個世界。沒有人知道那個世界是什麼樣的。李隆基只是希望,那裡不再有戰爭和殺戮,不再有陰謀和死亡,那裡的愛情之花永不凋謝,那裡的《霓裳羽衣》永不散場……

當然,儘管李隆基對那樣一個虛幻的世界充滿了嚮往,可他對眼前這個動蕩不安的世界卻仍舊充滿了眷戀。

這樣的心態很矛盾,也很讓人糾結。

可李隆基沒有辦法。

畢竟他仍然是皇帝,這世上值得他眷戀的東西還有很多,需要他承擔的東西也還很多。所以,他只能拖著這具丟失了靈魂的皮囊,繼續踏上凄凄惶惶的流亡之路,繼續走向茫然不可預知的遠方。

這天早上,當玄宗的鑾駕剛剛走出驛站門口,隊伍就忽然停止不前了。因為禁軍官兵又不想走了。

準確地說,是他們不想往西南方向走。官兵們說,劍南是楊國忠的地盤,那裡的將領都是楊的死黨,如今他們殺了楊國忠,去劍南豈不是自尋死路?

所以,他們堅決不去。

可是,不去劍南又能去哪呢?

官兵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有的說去河西或隴右,有的說去朔方的靈武,有的說去河東的太原,有的說乾脆哪也不去了,往回走,殺回長安城!

玄宗懵了。

都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還真是一點沒錯。面對這幫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傢伙,玄宗真是徹底無語了。在他看來,除了蜀地,上面說的那些地方沒有一個是安全的,至於說殺回長安,那就更是近乎腦殘的無稽之談了!

可玄宗心裡這麼想,嘴上卻一個字也不敢說。因為昨天發生的一切猶在目前,所以他只能眉頭緊鎖,嘴巴緊閉,用沉默表示抗議。

就在事情陷入僵局的時候,剛剛被玄宗任命為御史中丞兼置頓使的韋諤發話了。他說:「要想回京師,就必須有足夠的兵力抵禦叛軍,眼下我們根本沒這個實力,不如暫且先到扶風(今陝西鳳翔縣),再慢慢商量下一步去哪裡。」

這是一個暫時化解僵局的折中方案。因為扶風是一個南北樞紐,既可以由此北上,前往河、隴、朔方,也可以由此入蜀。玄宗就此方案詢問眾人,官兵們也都沒什麼意見,於是隊伍即刻開拔。

可是,玄宗一行剛走出沒多遠,就不得不又停了下來。

因為前面的路被一群老百姓堵住了。

玄宗無奈,只好邁下車輦,換乘一匹馬,來到隊伍前端。擋路的百姓立刻擁上前去,說:「長安宮闕,是陛下的居所;歷代陵寢,是陛下的祖墳。陛下拋棄居所和祖墳,又能往哪裡去呢?」

玄宗手握韁繩,騎在馬上沉默了很久。最後,他仍然不知道應該跟父老們說些什麼,只好讓太子李亨留下來安撫他們,自己趕緊拍馬先走了。此時的玄宗當然不會想到,從這一刻開始,太子李亨就將與他分道揚鑣了。

隨著他們父子的分途,屬於玄宗的輝煌時代將黯然收場,而新一頁的唐朝歷史也將悄然掀開。

當地父老眼見天子絕塵而去,馬上又纏住太子,說:「皇上既不肯留,我等願率子弟追隨殿下,討伐叛賊,收復長安。倘若殿下和皇上都到了蜀地,那麼偌大的中原,又有誰來替百姓當家作主?」

太子李亨面露難色,沉默不語。就在這個時候,從附近村鎮湧來了數千個手拿鐮刀鋤頭的青壯農民,一下子把他和隨從團團圍住,說什麼也不讓他們離開。

李亨想了半天,才找了一個理由,說:「皇上遠涉險阻,我又怎能安心離開他?何況,我還沒有當面跟皇上辭行,最後是去是留,還是要聽皇上的旨意。」李亨話剛說完,眼淚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然後一邊抹淚一邊就想拍馬走人。

當然,他沒能走掉。

因為又有三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們是廣平王李俶(李亨長子)、建寧王李倓(李亨第三子)和宦官李輔國。

三個人死死拉住李亨的馬頭,說:「逆胡進犯宮闕,四海分崩離析,不依靠人心,何以興復社稷!今日殿下若跟隨皇上入蜀,叛軍必定燒毀棧道,斷絕蜀地與關中的交通,如此一來,無異於把中原拱手讓給賊人。人心一旦離散,就很難重新凝聚,到時候想回都回不來了!而今之計,只有集結西北的邊防軍,再召回河北的郭子儀和李光弼,聯合東征,討伐叛軍,克複二京,平定四海,使社稷宗廟轉危為安,再修復宮室迎回天子,豈非人間之大孝,又何必執著於區區兒女之情?!」

見此情形,李亨不得不點頭同意,隨後便讓廣平王李俶去跟玄宗稟報。玄宗帶著隊伍走了一段路後,就停下來等太子。可左等右等,最後卻等到了太子準備與他分道揚鑣的消息。

玄宗搖頭苦笑,嘴裡不停地念叨著兩個字:天意、天意、天意……

隨後,玄宗從護駕的禁軍中撥出兩千人馬,讓他們去跟隨太子,並告諭將士說:「太子仁孝,足以擔當社稷,你們要好好輔佐他。」接著又命人轉告太子:「你努力去做,別挂念我,西北的那些胡人將領,我歷來待他們不薄,相信一定會效命於你。」最後,玄宗又讓人向李亨轉達了傳位之意。

李亨聞言,趕緊派人回稟,表示自己絕不接受傳位之命。

當然,這只是一個姿態。

短短一個月後,李亨就在部眾的勸進下,「遵馬嵬之命」,在靈武登基即位了。

基本上可以說,如果沒有馬嵬驛「父老遮留」的這一幕,也就沒有後來的靈武即位。

正因為此,所以後人普遍認為,「父老遮留」其實是李亨導演的一齣戲,目的是為了脫離玄宗,以便尋找機會自立門戶。甚至還有不少學者認為,「馬嵬驛之變」也是李亨一手策劃的。因為從「馬嵬之變」到「父老遮留」,再到「靈武即位」,有一個非常清晰的因果鏈條貫穿其間。也就是說,其內在動因都是李亨要從玄宗手中奪取天子大權。

那麼,真相是否如此呢?

說李亨是「馬嵬之變」的幕後主使,在邏輯上固然可以成立,但證據並不充分。綜觀涉及這一事件的相關史料,並沒有任何可靠的證據支持這一點。所以我們認為,李亨並非事變主謀,他只是事先知情,並對陳玄禮的行動採取了默許的態度而已。從這個意義上說,李亨頂多只能算是一個同謀,不能算主謀。

至於「父老遮留」這一幕,則極有可能是李亨策劃的。其因有三:

首先,玄宗幸蜀這一年,李亨已經四十六歲了,入主東宮也已整整十八年,對於這樣一個老太子來說,生命中最大的願望當然就是登基即位了。可是,如果跟隨玄宗流亡巴蜀,即位之事必然要被無限期地推遲。所以,李亨肯定要想辦法脫離玄宗。

其次,劍南是楊國忠的地盤,而李亨與楊國忠的矛盾朝野共知,雖然現在楊國忠死了,可李亨仍然會跟大多數禁軍將士一樣,擔心自己入蜀之後的命運。就算楊國忠的舊部不為難他,但終究是寄人籬下,做任何事情都放不開手腳。倘若如此,不要說何時才能輪到他當皇帝,即便是固有的太子權威也將大打折扣。所以,李亨無論如何也不會跟隨玄宗入蜀。

最後,玄宗在巴蜀建立流亡朝廷,固然可以憑藉蜀道的艱險阻擋叛軍的進攻,獲得一時之苟安,但是凡事利弊相生——既然叛軍不容易打進來,你唐軍當然也不容易打出去。就像那些勸留的百姓所說的那樣,要是玄宗父子都躲到巴蜀去了,那就等於把中原的大好河山拱手讓給了安祿山。換句話說,一旦李唐的流亡朝廷龜縮在西南一隅,那麼四方的平叛力量極有可能陷入群龍無首、各自為戰的境地,而所謂的「收復兩京、中興社稷」也只能流於空談。對此,李亨不可能沒有憂患之思。所以,就算不考慮個人的政治利益,而是僅從社稷安危的角度出發,李亨也必須與玄宗分道揚鑣,自立門戶。

據《舊唐書·李輔國傳》稱,馬嵬之變後,「輔國獻計太子,請分玄宗麾下兵,北趨朔方,以圖興復。」由此可見,無論是從邏輯上分析,還是從史料上看,李亨與玄宗在馬嵬分道揚鑣,都是有預謀、有計畫的,絕非出於偶然。

既然李亨與玄宗分手是勢在必行之舉,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他要以什麼方式、什麼借口來分?

這裡有兩條高壓線是絕對碰不得的:一、不能引起玄宗的不快和猜疑;二、不能背上「不忠不孝」的罵名。

那麼,要怎麼做才妥當呢?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民意」來說話。

如何顯示民意呢?

那當然就要把老百姓請出來了。因此,李亨才會與兒子李俶、李倓及心腹宦官李輔國精心設計了「父老遮留」的一幕。有了這一幕,就足以表明李亨是在被動與無奈的情況下與玄宗分手的;並且只有這樣子,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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