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逃亡進行時 馬嵬驛之變

六月十四日,大約中午時分,玄宗一行走到了馬嵬驛(今陝西興平縣馬嵬鎮)。

這裡只是帝國千百個驛站中極為普通的一個,可沒有人會料到,它馬上就將因為一起重大的事件而永載史冊。

行至馬嵬驛時,禁軍將士們忽然都停了下來,再也不想往前走了。

因為從長安這一路走來,他們已經鬱積了太多的不滿。

這些禁軍官兵都是長安人,倉猝跟隨玄宗出逃,被迫拋棄了妻兒老小,本來心裡就一百個不情願,加之一路上連飯都吃不飽,更讓他們感到委屈和憤怒。於是,他們開始不斷抱怨,心中的怒火逐漸升騰,走到馬嵬驛時,種種不滿的情緒徹底爆發,以致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面對群情洶湧的六軍將士,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心中暗暗叫苦。

他知道這回麻煩大了。

此次出逃,他肩上的責任最重。作為禁軍的最高長官,他既要負責天子、宰相和一大幫皇室成員的安全,又要在將士們吃不飽的情況下號令他們,其艱難處境可想而知,所以他自己也窩了一肚子火。

此刻,陳玄禮很清楚,如果不能給怒火中燒的六軍將士找一個宣洩的對象,後果將不堪設想!

陳玄禮心念電轉,馬上就有了主意。

在這種情況下,也只能把矛頭指向朝野共憤的楊國忠了。

他隨即大聲對部眾說:「今天下崩離,萬乘震蕩,豈不由楊國忠割剝氓庶,朝野咨怨,以至此耶?若不誅之以謝天下,何以塞四海之怨憤!」

此言一出,就像一支火把扔進了柴草堆,六軍將士紛紛攘袂高呼:「念之久矣,事行身死,固所願也!」(《舊唐書·楊國忠傳》)

誅殺楊國忠的事情就這麼定了。

不過,陳玄禮並沒有馬上動手。

因為,他不是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武夫。早在四十多年前,身為禁軍將領的陳玄禮就參與了李隆基誅殺韋後的唐隆政變。對於兵變這種事,他自然比一般人更為輕車熟路,可同時也更為成熟和冷靜。

他深知,楊國忠是皇帝跟前的頭號寵臣,要殺他,就意味著要和皇帝翻臉。換句話說,誅殺宰相這種事情,說好聽點叫做「清君側」,說難聽點就是逼宮,就是謀反!陳玄禮可不想背上謀反的罪名,所以,必須為這場兵變尋找一個強硬的政治後台,使行動更具合法性。只有這樣,陳玄禮才能放手一搏。

那麼,誰最有可能作為陳玄禮的政治後台呢?

答案只有一個——太子李亨。

眾所周知,早在李林甫當政期間,楊國忠就曾多次充當李林甫的打手,屢興大獄陷害太子。及至楊國忠當權,他與太子的矛盾更趨尖銳。到了安祿山起兵後,玄宗曾提出要讓太子監國,甚至流露了傳位之意,可最後還是被楊國忠攪黃了。所以,太子李亨與楊國忠可謂勢同水火,不共戴天。

主意已定,陳玄禮立刻找到東宮宦官李輔國,通過他向太子彙報了誅殺楊國忠的計畫。

得知陳玄禮的計畫後,李亨心裡自然是極度贊同的,可他很聰明,他知道這種事情非同小可,一不留神就可能引火燒身。所以,他並沒有作出任何明確的表態,更沒有作出肯定的答覆。

當然,他也沒有表示反對。

不反對就等於默許。陳玄禮心領神會,遂下定決心動手。

恰巧在這個時候,隨同玄宗從長安逃出來的一批吐蕃使節正圍在楊國忠馬前訴苦,說他們找不到吃的,讓宰相幫他們解決肚子問題。楊國忠大不耐煩,正準備打馬走開。陳玄禮見狀,頓時靈機一動,忽然回頭對部眾大喊:「楊國忠勾結胡虜謀反,殺了他!」

士兵們隨即一擁而上,有人馬上張弓放箭,射中了楊國忠的馬鞍。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楊國忠大驚失色,慌忙掉頭而逃。可他剛剛竄進驛站的西門內,嘩變士兵就追上了他,一人一刀下去,轉眼就把他砍成了一堆肉醬。隨後,余恨未消的士兵們又把他的腦袋割下來,掛在了驛站的大門上。

天寶末年最得寵最拉風的一個宰相,就這樣稀里糊塗地死了,而且死得比誰都難看。

其實,把安史之亂完全歸咎於楊國忠,是當時的人們冤枉了他,甚至可以說是高抬了他。

因為,他遠遠沒有那麼大的能量。果真要追究安史之亂的罪魁禍首,唐玄宗李隆基肯定是一號人物,其次是一代權相李林甫,最後才能輪到楊國忠。

有位哲人曾經說過:歷史總是把吃飽的感覺歸功於第三個饅頭。這句話乍一看不太好理解,可意思其實很簡單。就是說,人們在評價歷史事件的時候,總是習慣於為它找一個最近的、最淺顯的原因,而忽視一些較遠的、更深層次的原因。

我們再打個比方。一根稻草肯定壓不跨駱駝,可要是一根接一根往上加,最後總有一根會把它壓垮。這時候就會有人把駱駝的垮掉,歸罪於最後一根稻草。

而在盛世唐朝為何垮掉這個問題上,楊國忠就是人們眼中的「最後一根稻草」,也是不幸的「第三個饅頭」。

楊國忠之所以引起公憤並最終死於非命,原因不過如此。

嘩變士兵殺了楊國忠後,憤怒不但沒有平息,反而又生出了一種發泄和殺戮的快感。

殺一個人是殺,殺一群人也是殺,那就乾脆把平時看不順眼的傢伙通通殺了!反正事情已經鬧開了,索性就把它鬧大!

於是,局面開始失控了。

亂兵們緊接著又殺了楊國忠的兒子,戶部侍郎楊暄,以及韓國夫人和秦國夫人。御史大夫崔方進被眼前的一幕嚇得面無人色,可還是放不下領導的架子,哆哆嗦嗦地指著士兵們說:「你們怎麼敢殺害宰相?」

話音未落,他的腦袋就飛離了身軀。

另一個宰相韋見素聽見外面鬧得雞飛狗跳,趕緊跑出來看個究竟。亂兵們不分青紅皂白,衝上去就是一頓暴打。韋見素當即血流滿面,所幸士兵中有人喊說:「不要傷害韋相爺!」並出手相救,韋見素才得以逃過一死。

當時,玄宗在驛站內驚聞外面擾攘喧嘩,忙問左右發生了什麼事。侍從人員支支吾吾地告訴他:聽說是宰相楊國忠謀反,已經被士兵們殺了。玄宗大為震驚,但也無可奈何。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儘力安撫嘩變士兵,以免他們採取進一步的過激行動。

此時,嘩變士兵已經把驛站圍得水泄不通。玄宗拄著手杖,趿拉著便鞋,踉踉蹌蹌地來到驛站門口,跟凶神惡煞的士兵們說了一大堆好話,勸他們各自回營。

可大兵們卻一個個鼻孔朝天,對皇帝的一番好言好語置若罔聞。玄宗無奈,只好讓高力士出面,問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片刻後,高力士把答案帶回來了。他轉達陳玄禮的話說:「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願陛下割恩正法。」(《資治通鑒》卷二一八)

此言猶如五雷轟頂,讓玄宗頓覺天旋地轉。

玄宗萬萬沒有料到,士兵們到最後竟然會把矛頭指向楊貴妃!

在玄宗看來,楊玉環只不過是個女人,而且從來沒有干預朝政,你們何苦跟她過不去呢?!

然而,這只是玄宗的個人想法。

在當時的人看來,正因為楊玉環是個女人,而且有著一張傾國傾城的絕世容顏,才會讓玄宗墮入情網、不可自拔,從而荒廢朝政、寵任奸佞,最終導致了安祿山的叛亂,給天下人帶來了巨大的災難。所以,楊玉環就跟歷史上的妲己、褒姒、趙飛燕姐妹一樣,屬於紅顏惑主、狐媚誤國的典型。這樣的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這樣的人,不殺不足以謝天下!

「告訴他們,我自有處置。」玄宗有氣無力地對高力士說,然後轉身踱回驛站。

在大門後面,玄宗避開眾人的視線,一個人拄著手杖,垂著腦袋默默佇立了很久。

此刻,沒有人看見一顆驕傲而脆弱的靈魂正在戰慄和哭泣。

此刻,沒有人看見一顆熱烈而蒼涼的心正在瓣瓣碎裂、涓涓滴血。

許久,韋見素的兒子、時任京兆司錄的韋諤才大著膽子走上前去,伏地叩首說:「如今眾怒難犯,安危只在頃刻,願陛下速決!」

玄宗抬起一雙渾濁無光的眸子看了看韋諤,用一種低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聲音說:「貴妃常居深宮,安知國忠反謀?」

很顯然,玄宗還在作最後的掙扎。

其實他也知道,今天這些嘩變士兵要是達不到目的,絕不會善罷甘休。可明知如此,他還是要作最後的掙扎——就像一個失足落水的人,在行將溺斃之前所作的那種無望的掙扎。

驛站外不斷傳來嘩變將士煩躁不安的叫罵聲,局面隨時有可能再度失控。

最後的時刻,最了解玄宗也最忠於玄宗的老奴高力士不得不開口了。他走到玄宗身邊,說:「貴妃誠無罪,然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在陛下左右,豈敢自安?願陛下審思之,將士安,則陛下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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