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對峙:唐朝與偽燕 靈寶之戰

大軍出潼關後,整整走了三天,才到達靈寶(今河南靈寶市東北)西原。此處名為西原,實際上並不是一馬平川的平原,而是北有黃河之險,南有崤山之阻,中間僅有一條狹窄的隘道,而且長達七十里。

很顯然,這樣的地形對於大兵團的行軍是極為不利的。哥舒翰的十八萬大軍不僅不能展開,而且很容易在隘道中成淤塞之勢。

更為致命的是,敵人如果在這個地方打伏擊,十八萬唐軍勢必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成為任人宰割的十八萬頭羔羊。

如此得天獨厚的伏擊地形,如此難得的全殲唐軍的機會,崔乾祐會放過嗎?

當然不會。

他早就在這裡張好了一個口袋,就等唐軍乖乖往裡鑽了。

事實上,哥舒翰並非沒有察覺到前方的危險。唐軍於六月七日進抵靈寶西原的隘口,前鋒就與崔乾祐的燕軍發生了小規模的遭遇戰。既然崔乾祐已經從陝郡移兵至此,那分明意味著——前方七十里長的隘道肯定隱藏著重重殺機。

換言之,唐軍必將在此遭遇一場惡戰!

由於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所以哥舒翰不敢貿然進軍,而是命大軍在隘口宿營了一夜。假如哥舒翰不是身負東征之命,他一定不會輕易進入隘道,而是會想辦法迫使燕軍到隘口決戰,如此便能避免被伏擊的命運。然而,不幸的是:哥舒翰軍令在身,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克複陝郡、進軍洛陽,朝廷必然會追究他的遷延逗留之責。因此,即便明知道前面的燕軍正嚴陣以待、虎視眈眈,哥舒翰也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八日清晨,哥舒翰與部將田良丘先行乘船進入黃河,在河流中央觀察敵情。他發現燕軍兵力並不太多,才下達命令,讓大軍緩緩開進隘道。他命王思禮率五萬人為前鋒,命龐忠等將領率主力十萬繼之,自己則另率三萬人渡過黃河,在北岸的一處高地上擂動戰鼓,為南岸的唐軍助威。

哥舒翰如此布陣,足見其內心還是非常謹慎的。他把大軍一分為三,顯然是不希望把所有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里。此外,親率三萬人渡到黃河北岸,一則是以此作為預備隊,二則是萬一南岸主力遇襲兵敗,自己手裡頭至少還能留一點本錢。從消極意義上說,這是逃命的本錢;從積極意義上說,這也是日後整兵再戰的本錢。

儘管哥舒翰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可令人遺憾的是,這場戰役的結局還是比他預想的要壞得多。

王思禮率前鋒進入隘道後,發現前面的燕軍最多不過萬人,而且十個一夥,五個一堆,「散如流星,或疏或密,或前或卻」,根本沒有一個像樣的陣形。

唐軍官兵們不約而同地笑了——看來朝廷接到的情報是準確的,崔乾祐的燕軍的確是一幫軍紀鬆懈的老弱殘兵。

此刻,正在崤山的峭壁上密切監視唐軍的崔乾祐也笑了——因為羊入虎口了。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可想而知了。唐軍前鋒剛與燕軍接戰,燕軍的散兵游勇就趕緊捲起軍旗,抱頭鼠竄。唐軍士氣大振,立即乘勝追擊。等到毫無防備的唐軍前鋒全部進入伏擊圈,崔乾祐令旗一揮,無數的巨石檑木自懸崖峭壁上滾滾而下,頃刻間就把大部分唐軍士兵砸成了肉泥。剩下的唐軍在逼仄的隘道里擠成一團,手中的長槍長槊不僅派不上用場,而且時不時還捅到了自己人身上。

得知前鋒遭到伏擊,傷亡慘重,哥舒翰連忙出動早已準備好的氈車,將其推到隊伍前列,準備用它們沖開一條血路。所謂氈車,大概是用結實的牛氈裹住車廂,在上面畫滿駭人的牛頭馬面,然後在車廂周身插滿長槍大刀,鋒刃朝外。可想而知,這種戰車在向敵人發起衝鋒時,應該是很有震懾力和殺傷力的。

然而,崔乾祐似乎早就料到哥舒翰會來這麼一手。他命士兵用數十輛裝滿枯草的車塞住道路,然後縱火焚燒,滾滾濃煙頓時衝天而起。此時已近中午,烈日高懸中天,本來便已酷熱難當,加之東風又起,烈焰濃煙一齊沖向唐軍,人人睜不開眼目,只能在煙霧中刀槍亂舞,結果殺死的都是自己人。後面的弓弩手看見前方打得熱火朝天,以為燕軍殺了過來,於是萬箭齊發,直到箭囊全都空了,日影西斜,煙霧散盡,唐軍官兵們才驀然發現,前方只有幾十輛燒焦的草車,一個燕兵也沒有。

而就在唐軍草木皆兵、自相殘殺的時候,崔乾祐已經派出一支同羅騎兵,從崤山南麓繞到唐軍背後,對隘道中的唐軍發起進攻。唐軍前方被堵,後路被截,頓時徹底崩潰,人人爭相逃命,有的丟棄盔甲逃進了山谷,更多的因相互推擠而掉進黃河,紛紛溺斃。一時間,隘道中到處是慘不忍聞的嘶喊和哀號,死亡的喧囂直上雲端,響徹天地……

至此,王思禮的五萬前鋒基本上全軍覆沒。

按理說,儘管王思禮遭遇慘敗,可唐軍還有足足十三萬人,和燕軍比起來,在兵力上仍然佔據絕對優勢,只要穩住陣腳,調整戰術,不見得就打不過燕軍。況且,哥舒翰之所以在戰前就把兵力一分為三,目的也是為了降低風險、保存實力,以便在暫時失利後能夠組織力量進行反擊。然而,事實證明,這只是哥舒翰的一廂情願。

因為龐忠等人率領的十萬主力一聽說前面的五萬人全都被燕軍吃掉了,頓時士氣盡喪,隨即不戰而潰。而哥舒翰自己率領的三萬人也好不到哪去,他們看見南岸的十五萬大軍死的死、跑的跑,再也無心戀戰,於是也跟著一鬨而散。

「後軍見前軍敗,皆自潰,河北軍望之亦潰。瞬息間,兩岸皆空。」(《資治通鑒》卷二一八)

十八萬東征大軍,就這樣在一天之間星流雲散。

哥舒翰怔怔凝望著滾滾東逝的黃河水,感覺一種徹骨的冰涼瞬間瀰漫他的全身。

一切難道就這麼結束了?

是的,一切都結束了。

絕望的哥舒翰現在腦袋裡只剩下一個念頭——跑。

天寶十五年六月八日的夜晚,肯定是哥舒翰這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個夜晚。

這天夜裡,他帶著麾下的百餘親兵一直向西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拚命向西跑,可腳下的道路似乎永遠也跑不到頭。

並不遙遠的潼關彷彿也被遺落在了另一個世界。哥舒翰明明感覺自己在無限地接近它,卻又好像一輩子也無法抵達……

當然,哥舒翰最後還是跑到了。

他其實只用了一個夜晚,可感覺就像用掉了整整一生。

哥舒翰是從黃河北岸往首陽山(今山西永濟市南)方向跑,然後從河東郡的蒲津橋越過黃河,經蒲關南下,折向潼關。

在潼關四周,哥舒翰當初為了阻擋燕軍,曾動用無數勞力挖掘了三條寬二丈、深一丈的壕溝。可現在,這三條形同天塹的壕溝阻擋的不是燕軍,而是哥舒翰本人。

不過,哥舒翰最終還是過去了。

他過去的時候甚至可以用「如履平地」來形容。

不是哥舒翰會輕功,而是因為有數千人馬已經掉了下去,把壕溝填滿了。

這數千人馬是跟在他身後跑回潼關的殘兵。不知道是因為夜色太黑看不清道路,還是因為背後追擊的燕軍讓他們嚇破了膽,總之,數千逃兵不顧一切地往前沖,頃刻之間就填滿了壕溝。失魂落魄的哥舒翰總算逃進潼關,撿回了一條老命。

在此之後,又有零零星星的殘兵僥倖逃回了潼關,總計大概有八千餘人。

十八萬剩下八千,這就是哥舒翰靈寶一戰的慘痛戰績。

哥舒翰知道,靠這八千個早已丟了魂魄的殘兵敗將,無論如何是守不住潼關的。

所以,他乾脆不守了,而是直接越過關城,徑直往關中跑。

六月九日,崔乾祐幾乎是兵不血刃地佔據了潼關。

長安的門戶豁然洞開……

哥舒翰一口氣跑到關西驛(今陝西華陰市東)的時候,忽然勒住了韁繩。

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再跑了。

因為再跑就到長安了。

一天之間丟了東征大軍,一夜之間丟了潼關天險,他有何面目去見玄宗?!

所以,他不能跑,只能回頭再戰。

當然,此刻再戰不是為了打贏燕軍,而是為了打給玄宗看的。至少要打一個姿態,讓玄宗和滿朝文武知道,他哥舒翰是苦戰不敵才撤回京師的,而不是一路狂奔回來的。

哥舒翰在關西驛張貼告示,向那些逃進關中的散兵游勇拚命打氣,表示要重新組織兵力,奪回潼關。

可是,哥舒翰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

因為他麾下的部眾不幹。

他們知道,現在不管是回頭打潼關,還是一路跑回長安,結果都是一個死。既然左右都是死,還不如把哥舒翰綁了,投降燕軍,至少還能保住一條命。

隨後,哥舒翰麾下一個叫火拔歸仁的蕃將,糾集了一百多個騎兵,把哥舒翰落腳的驛站圍得水泄不通,然後進去告訴哥舒翰:「叛軍殺來了,大帥趕緊上馬。」哥舒翰不知是計,慌忙躍上馬背,跑出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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